杜志刚：活在死去的承诺里-论江海油画《说人解字》系列

杜志刚   2005

听油画家江海说，他的《说人解字》系列纯粹是一念之得，来得偶然取得容易，没有故事。我知道这是他的习惯，不愿意把自己的东西说得煞有介事。然而，不论是取得容易还是艰苦，对于看画的人来说，都是该淡化甚至该悬置的。还是让我们“回到事物本身”，面对纯粹的《说人解字》的世界。
在天津这个乏味、保守且缺少激情的油画圈里，江海一直是我敬佩的，其原因有三：首先，他是最单纯最勤奋的艺术家。稍微鼓噪一点说，画油画是他存在的标志，也是他生活愉快的重大理由。其投入画画时间之长，作品数量之丰，作品质量之高，能出其左右者不多。其次，在当下艺术家淡漠生命体验，争相媚俗的情势下，江海的油画始终保持对现实和文化的反省和批判的姿态，使得江海一直处在保守和虚伪的所谓主流文化与媚俗势力的夹缝里。也就是说，在文化的意义上江海既未见容于媚俗文化也被主流文化所不忍，悲剧地生存于两种文化力量的双向遗忘和冷漠之中。即使如此，江海还是视若罔闻，我行我素。甚至干脆持守孤独的傲然姿态。再有，他从不以为观念在艺术中具有不证自明性，而是努力提升艺术语言的表现力并在渐进中加入革命性的语言要素，以期捕获新的深层意味。在这个过程中，江海总是能够智慧地前行。油画《说人解字》系列透露出的信息似乎意味着，凭借着对油画语言智慧的贡献，江海依然是中国当下最具人文关怀和批判性，同时最具艺术史学价值的表现性绘画的代表人物之一。
文字是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是一个民族活的文化化石，其中蕴含的文化信息的真实性与感知性很容易成为敏感艺术家捕获的猎物。但是，他们的意图全然不似历史学家和文字学者的钩沉乐趣，而是寻求个性化艺术解读，把文字融化在感性中，全面解除文字作为表意符号的武装，在新的纬度上构建文字的意味。比如在大洋彼岸玩得不亦乐乎的徐冰对文字的解构和游戏态度，就使得文字在陌生化的进程中焕发出了另类的精彩和意图。而此次江海的《说人解字》系列显然另辟蹊径，试图在悲剧的庄严中扮演沉思者的角色。尽管，艺术家依然走的是解构路线，但是由于江海的非游戏态度，使得《说人解字》沉重和深刻了许多，也从中透露出江海人文艺术家的心态。
系列油画《说人解字》产生于2004年，江海画了十几幅，都是130*115cm大小，材料是油色、宣纸和亚麻布。选用的文字有：閃、闪、众、囚、肉、巫、臾、夾等，还有一些与性有关的文字。宣纸贴在亚麻布上挺贴切，油彩和淡墨在上面的感觉也很受看，甚至有点精巧与唯美，亮黄偶尔的跳跃也显得灿灿然，不免引得人兴奋。宣纸材料选用的也智慧，与未来主题的展开协调一致，意味也很足，给我们带来了一种叫做舒服的影响，可能还有些许情调招来的快慰。有时瞬间我会意识流一下，江海要做什幺，难道想小资不成？
将要在宣纸和亚麻布上展开的是江海绘画的重要部分。像“閃”和“众”这样的汉字用老宋体平涂地写出来，或平或直的黑黑的构成与好看的背景形成一种反差一种冲突。起初的精巧与唯美冷不丁遭遇到了冷峻地压迫，消极的因素和氛围吞噬着情调的快慰，并使之发生逆转以至金黄的闪耀也染上了没落的哀婉。于是，江海的真正意图开始显现。在“閃”字“門”的中心有男和女的裸体纠缠在一起，姿态痛苦且优美，并形成向外强劲张力，似乎试图冲破黑色包围的约束。同样，“囚”所形成的黑色围裹与粉色人体突围的姿态所造成的冲突进一步印证了江海的绘画意图。在形式上营造冲突，在“众”中也得到了表现。看来，艺术家想通过绘画要素内部的战争传达一种悲剧的意味，一种积极与消极的此消彼涨的较量，而且这一切终将发生在宣纸和文字的内部，发生在老宋体的内部，发生在文化传承的内部，发生在文化承诺与现实存在的结构中。江海啊江海，聪明是聪明，但你弄这么沉重的事干嘛！
但是，这就是江海难得的批判的立场，而且全靠语言的力量获得! 在油画《说人解字》系列里，江海比较好地解决了观念与表现之间的问题。我以为，江海一直不惧怕语言的繁复且有点儿热衷，但是，此役为了获得足够的艺术力量，江海弃繁就简，单纯干脆，不留恋细节，不把玩技巧，使得《说人解字》赢得了空前的艺术表现力。
江海的《说人解字》系列在为我们提供足够的感性空间的同时，也供给了人们足够的理性空间，足够观念思辨的空间。这将是江海贡献给文化批判的重要艺术财产。
有很长一段时间，江海的《说人解字》系列叫我挥之不去。我甚至要抛弃一贯的强调语言的立场，屈从于理性意味的冲动。我理解江海的意图。《说人解字》既是说字尤是说人，说字是借口，说人而且说人的文化境遇才是本意。在不断观看“闪”、“众”或“囚”的过程中，我突然发现了象征的招唤。我似乎感到在我们的文化传承中，不乏动人温馨亲切的承诺，诸如以人为本或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等等，但是，这些承诺在江海的《说人解字》看来早已成了木乃伊，我们悲剧地活在那些死去的却依然图有虚表的承诺中，并聊以自慰！于是，我想起了在“閃”字“門”的中心男女纠缠在一起的裸体以及他们试图冲破漆黑的门的挣扎；想起了被黑“口”所“囚”的粉色人体；想起了本来可以从“众”中获得力量却被“众”压迫的难以喘息的人们；想起了他们的欲望、色情以及全部本能的花朵都将在黑色的囚禁中枯萎，我开始把本来怀疑的目光聚起，投向我们的文化传统和生活，终于，我发现了我们文化的不幸与虚伪。我在几年前曾经说过，“也许我们还不习惯或不愿面对被江海打碎的一切，但，我们已经再也无法回到对自身境遇沾沾自喜的追慕中了。因为我们已经被告之，我们可能或正在生生不息于种种悲剧性的悖论中。尽管，它有时看上去很恢弘灿烂，甚至十有八九粉色可人！对文明境遇的悲剧情怀可能是江海悲天悯人的警戒，也可能是杞人忧天的预言，但却是他的真情告白。”
    江海凭借艺术语言表现出来对文化的沉思是极富理性价值的。这也是《说人解字》系列之所以具有深度的重要理由，也是值得未来中国艺术界纪念的路标。江海似乎在用《说人解字》表明，艺术参与文化反思与批判不仅没有被主流文化势力与媚俗影响边缘化，反而更具有表现的空间和存在的价值。与此同时，这种建立在艺术语言上的理性觉察也带来了文化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与所有代表不同价值维度的理想携手构建艺术的本体地位。
    令人高兴的是，江海在艺术的愉悦中，在艺术的本体诉求中，让我们做深度的思考；同时，我们也在沉思中获得了感受《说人解字》的愉悦。

闪：人在门中。
本义：自门内偷看
同本义，引申为偷看
闪：窥头在门中也。

囚：人在囗(围)中。
本义:拘禁、囚禁

众：三人。“三”表示众多。“众”表示众人站立。

江海凭借艺术语言表现出来的对文化的沉思是极富理性价值的。这也是《说人解字》系列之所以具有深度的重要理由，也是值得未来中国艺术界纪念的路标。正如张建星先生所言，江海是应当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以他平和内敛的目光，以他充满张力的色彩和线条，以他独特的意像，留住几分对这个时代的理解，并让这些理解穿过时空，走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