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志刚：江海 沐浴阳光的冷

杜志刚 2000
江海是位出道较早的油画家，六年前我与他初识，后来写了点有关他的文字，有些交流，挺投机，成了朋友。当然，只是我这么看，不知他同意否。因为他从未说过，老杜咱们是哥们诸如此类的话，我也从来没有与他推杯换盏，称兄道弟。我们之所以成为一对儿没有朋友外皮的朋友，其原因不在我而在他。江海不是纵情的人，绝不会把手一挥四海之内皆弟兄。这可能与他的脾气秉性有关。江海平素寡言，对人对事也很少下断语。若与人闲谈，他能很专注对方的滔滔不绝，从不忙不迭地打断，还会不时送你江海式厚道的微笑。在微痕的笑里，你无意中收获的可能是赞同和欣然，也可能是驳论或拒绝。但是，江海从不附言或与你争辩。似乎，他把异同看的很淡，又似乎根本就没当回事，看上去很是温良恭俭让，和气一片。然而，江海为人的温文尔雅和不动神色，在他的油画中却全无踪影，甚至演化成对视觉图像暴君般的征服。中国古人所说的“文如其人”用在江海身上有点不灵光。透过江海可以发现，艺术原创者的全部真实与他的创造物之间出现了某种非线性的关系，甚至是这种关系的断裂。
当代艺术恰巧不幸身陷娱乐及商业时代，每个毛孔都不由自己地感染着它的气息。但是，江海抽象性的油画却较少见出时尚漂亮的羽毛和当代文明梳理过的乖巧，甚至常常与其相悖。江海的油画中有一种不能平抑的生命躁动直至怪虐，兼或渗透出“两间存一卒，荷戟独彷徨”式的孤独。观看他的作品实际上是在观看一颗不安灵魂的狂舞！潜入其中你会受到深度感染，会觉得曾经沐浴其间的文明景象，突然变得十分荒诞，不仅不亲切可爱，而且长相可疑。你已经无法辨认出它往日清晰的轮廓，因为，它已经面目全非，馄饨得一塌糊涂。曾有的价值判断像梦中之塔被来势猛烈的色彩冲垮。我们不得不扪心自问，这难道就是所谓现代生活的真实景象？难道就是那个引领我们崇拜，并时刻推动着我们前行的巨人？也许，我们还不习惯或不愿面对被江海打碎的一切，但，我们已经再也无法回到对自身境遇沾沾自喜的追慕中了。因为我们已经被告之，我们可能或正在生生不息于种种悲剧性的悖论中。尽管,它有时看上去很恢弘灿烂，甚至十有八九粉色可人！对文明境遇的悲剧情怀可能是江海悲天悯人的警戒，也可能是杞人忧天的预言，但却是他的真情告白。有时候，艺术家真的是文明真相的告密者！记得几年前，我在一次谈及江海《都市结构》系列油画时，表述过近似的印象。
四五年过去了，时空流转，一切都在改变。最近，与油画家范勃一同到地下三层看江海近作竟发现，虽然，他的油画母题和表现方式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是，江海的目光依然关注着人类文明的当代境遇，且冷眼如昨，只是仅仅多了几分清晰与力量。这叫人很吃惊！特别是那幅近四米被江海叫做《大机器》的横式大画，气势恢弘，直逼视觉，很刺激。它深深地吸引了我。面对它，心静如水，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大机器》承继了江海抽象表现的语言形态与内在精神。在铁一般线条的护卫下，画面色彩硬朗而且凶狠；急速的穿插雄浑铿锵，底气十足；覆盖与叠加，步步跟进，层层强化，造成一种视觉和心理上的躁动、压抑和紧张。摩托车作为工业文明的标志之一，依然是他青睐的母题。男人、女人、机器零件被纷纷拆成碎片，之后又再次生成铸造大机器的骨肉。于是，机器由男人和女人铸造，由可爱或不可爱的肉体铸造。男人和女人的躯体抽象地构成了机器的器官。他们的宿命就是终生被磨损！这就是江海油画艺术再次表现出来的悲剧情结。也是江海《大机器》的基调和重要的美学特征。
在江海的视野里，经历现代文明显然不是心旷神怡的恋情，但这决不妨碍江海将它描绘成一场浪漫之旅。江海2000年新作《瓶》系列，将男人与女人装进各种玻璃容器中。透过晶莹的外表我们似乎见到了人的标本，也领略了文明时代人类自由的另一种意味。即我们可能生活在形形色色的套子里，生活在晶莹剔透的囚禁中。文明的前行丝毫没有为人类的精神提供一所绿色家园。心灵自由的飞行也许将是一个永恒的聊以自慰。其实，江海这次讲述的依然是叫人打冷颤的故事，只是仅仅送给我们一个美丽的阴影。《瓶》系列作品，色彩平缓、雅致，浪漫且抒情；线条委婉，柔情且亲切。过去江海油画里的抒情成分真的演化成了一种新的审美形态。我觉得江海在辛苦地寻找新的形式因素和表达方式。江海的油画一向是顺时针的。形式意味总是明确标出意义的方向。形式与意义相得益彰。只要你不是一个迟钝的悟者，就会透过他作品的形式意味体察出江海对现代文明的态度。在《瓶》系列中，江海尝试了这样一种表述：形式不再直接指证意义，而是逆向指证。形式获得了独立的审美价值，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尽情舞蹈。它不在讨好意义，不在向这位国王献媚。形式与意义似乎已分道扬镳，到头来却貌离神合。形式在兜了个大大的圈子后与意义咬在一起。江海新的表达方式将大大丰富其艺术的感染力，产生无穷的想象空间。这可能是江海油画生命新的增长点和魅力所在。浪漫地讲述灰色甚至黑色的体验，温柔地抚摩病体甚至死亡！温情的口吻丝毫没有改变江海式的悲天悯人，没有阉割深刻的精神性征。形式美感与意味在更高的层次上会合，在想象的极目之处送我们一个惊奇加美妙。这是喜欢江海艺术的人们应该关注的讯息。
还值得人们注意的是： 2000年江海没有一味地把玩衷爱的语言，在保持住如虹般抽象氛围的同时，还尝试着在曾经的基点上强调油画语言的写实性，即对象的轮廓更加明晰。写实轮廓与抽象构成产生的互动效应进一步将作品的力度和意味放射出来，同时也为阅读想象提供了一双能飞的翅膀。《大机器》和《瓶》系列都明显地体现出这种意图。尽管江海此番试步只是部分的，但，却是重要的。艺术的至善和完美不仅仅只是孤芳自赏（它应该孤芳自赏），更应该提供意味（它不是裸露的观念）！
我总是在唠唠叨叨谈论，一位油画家，特别是已经风格化了油画家极容易身陷水泥浇筑状不能自拔。何况还有蝇营狗苟之类的缠头裹脚。对一种成熟艺术形式的改革既要摆脱对固有形式的依恋，又要十足的勇气和天才的睿智。但是，一个令人尊敬的有责任感的艺术家，一位自信的艺术家应该敢于直面艺术形式的改革，哪怕是毫发之微。 2000年江海的作品已见出此种努力。                                                                                        
我总爱把江海的绘画看成是一出戏剧，看成是他对都市文明造成的精神紧张和压抑状态的出色挥洒，一种超现实的艺术状态，看成是江海抽象艺术本身固有的表现特性。这丝毫不妨碍艺术的深度理解，不妨碍理解江海油画的悲剧感。恰恰相反，这会有助于我们将艺术的感受提升到形式的层次，美的层次。此时此刻，艺术的全部意义将不邀而至。
    近十分之二个世纪，江海为什么一刻不停一个劲儿地踹当代文明的软肋？是所谓的文明让江海惊悸，还是他本心静如水，却存心叫我们胆战心惊？是文明的境遇变了，江海滞后？还是文明境遇依旧，江海亦依旧？是江海式的执着，还是固执？
不管怎样，江海令我尊敬。他让我知道，面对当代文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应该学会清醒，懂得怀疑；让我明白，艺术的永恒来自精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