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晛
画家在创作该幅油画之前,曾上网查找了大量车祸的图片。这些场景简直是触目惊心:我们自认为可以保护自我的刚强躯壳,在巨大的外力作用之下如此轻易地就被揉成了“纸团”——人竟然还有如此“惨烈”的死法。所以画家用一句对偶概括了自己的感受:“庞大坚硬的撞击是制造生命死亡的祸首,渺小柔弱的颤动是创造生命再生的动力。”
因此,这幅画与其说是在谈生死问题,不如说更根本的是在谈“刚”与“柔”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画家的思想倾向是与《老子》大致相同的。我们先看看老子在这一话题上的态度是什么:
柔弱胜刚强。
——《老子·三十六章》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老子·四十章》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老子·四十三章》
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老子·五十五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
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
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
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老子·七十六章》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功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老子·七十八章》
如此看来,老子认为,“柔弱”是远胜于“刚强”的。他举了几个经验性的例子:人在生前,身体是柔弱的,而死后就会变得僵硬,甚至一掰就能断;花草在活着时是柔弱的,如果凋谢枯萎,就变得僵直。于是,老子就将“柔”、“刚”与“生”、“死”对接了起来,认为“柔弱”为“生”,而“刚强”为“死”。这里必须指出的是,老子“柔”的概念是一个辩证的概念。“柔”不是软弱无能,而是能屈能伸,是“坚韧”;这种“坚韧”集中体现在水上,所以老子说水虽是“柔弱”的,但滴水可穿石,洪水可纵横无碍。相对的“刚”,仅指“强”、“硬”,是“一级”的,而不是辩证的。老子进一步说,“柔弱”就是“道”,就是“自然”,是“无为”;相对的“刚强”就是“有为”,是忤逆自然之道,因而会“早已”(早死)。由此我们再反观画家的作品。那画上,报废的车就是人为的产物,是“刚强”的,于是意味着死亡;而飞蛾是“柔弱”的,却可顺乎天地大道,所以代表着“自然”。画家表达了一个隐忧,我们引以为豪的刚强之物,因为不合于自然,是否会将人类带入一个绝灭的境地。
也许有人会认为画家没有全面地分析问题,只看到了矛盾的次要方面。全世界每年虽然有为数十分庞大的人群死于车祸,但相比于车及现代工业文明带给人的便利,它只不过是次要的方面罢了,就像我们不能“因噎废食”一样。这个说法没错,但他将画家的作品理解得过于狭隘了。画家画的车祸场景,不是“写实”,而是将其作为一个“意象”或是“象征”,是现代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的象征。这幅作品一如既往地延续了画家对都市弊端的批判、对工业和商业社会的反思。机械的被破坏导致人的惨死只是最激烈的表现形式,这之外,还有人生活的机械化、程式化,人类逐利竞争导致的感情淡漠化,以及过分重视物质文明发展而造成的文化荒漠化。《庄子》上说:“有机械者必有机心”,画家所关注与担忧的,不只限于“机械”的一面,更包括“机心”的一面。画家认为,以工业和商业为代表的现代文明过于强调“进取”,过于“功利”,因而代表着一种“刚强”:机械是刚性的;物质利益是刚性的;人的快节奏的、机械化的生活方式将人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丝毫不允许有“柔性”的弹性;人与人之间争风吃醋、明争暗斗,这种“斗”也是刚性的,因为它基本上必然造成伤害;人与自然也在进行着争斗,人以一己之利不断地破坏着自然的韵律,打破自然的和谐,用钢铁怪兽取代田园诗情,抹杀美的存在——我们说,工业文明也能创造美,如果你去过天津的解放桥、塘沽的天津港,探访过轮船的轮机室,就不会否认这一点。工业成果之美是一种人造的秩序之美,它能给人以震撼,但永远不能代替自然之美。因为人的本性源于自然,人也有复归自然的愿望,人也是自然的一员。没有了“柔性”,机械式的极端刚性很可能走向其发展终局。
既然由钢铁之墟谈到了工业文明,我们不妨再扯远一些,来谈谈世界文化。我们所说的“现代化”是何概念?我们天天言说,还真不能一网打尽其全部真意。经济学家将现代化定义为这样一个过程:人类通过这一过程将增强对外部环境的控制能力作为提高人均产量的手段。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认为,现代化还包括“一种把人类事物看成是可以理解的而不是受超自然力量控制的趋势和直至近些年才建立起的对科学和技术的益处的信赖。”不管如何众说纷纭,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一现代化过程的重要性在于它不可抗拒地导致了欧洲对全球的支配地位。”的确,如果我们不管“文化交流与融合”,偏要较真细数一下现实生活中哪些事物代表着西方文化,我们会发现,它无处不在:机器大工业是西方的发明,商业文化发源于欧洲,现代城市是西方的产物……可以说,“现代化”的一切成果都是西方的,没有所谓的“西方文化”,我们就没法生活;甚至在语言上,如果删除了所有的音译词,我们将无法说话,连“奥运会”这么顺嘴的词都说不出来……但我们同时也发现,上述历数的西方文化要素都是我们所谓的“刚强”的。的确,文化学者多曾指出,西方文化是“扩张的”、“外显的”、“刚性的”、有“斗争性”的;而中国文化则是“内敛的”、“含蓄的”、“阴柔的”、追求“和谐性”的。西方人在普遍使用了工业生产方式之后,对自然发起了公然的反叛,典型的例子就是“雾都”伦敦成了“化学毒气室”。在政治上和意识形态上,西方的“刚强性”更是暴露无遗。在殖民时期,他们在世界各地进行政治扩张,用西方文化代替当地本土文化,甚至灭绝本土文化;在当代,政治渗透的意图并没有比过去有所淡化,他们向世界各地强硬推行西式价值观,甚至不惜武力去颠覆他国政权。中国也是其进行价值观攻击的目的地。竞争观念也是源于西方,它是商业文化的产物,现在随着全球化早已传遍全世界。
“资本主义精神”是一种刚性的、极端进取的精神,这种文化直接推动了西方的发展。在中国最为软弱的时候,一代又一代的先进知识分子对中国的“内敛文化”失去了信心,认为它不够积极、不够进取、没有生机与活力。的确,中国文化是一种典型的“柔性文化”,虽然几千年来我们中华民族内乱不断,但在思想意识上,连兵家都认为动武是下策,更别说是其他思想派别。我们历史上的对外战争屈指可数,因为中原王朝的外交政策是“怀柔”性质的,它力图构建的是一个以中华为中心的文化大同的世界。中国人很重视“文”的力量,认为征服远邦不应该是用武力硬碰硬地攻击,而是用“文”的软力量“化”之。在近代,由于西方正处于崛起初期,刚烈的锐气难挡,而中国的理论上本应该“坚韧”的文化却因为明清的“内向与非竞争性”而堕为“软弱”。这样一来,“柔”当然被“刚”击败了。但中华文化就应如此没落吗?当然不是。事实上,西方的刚性文化发展到了今天,已经显示出了若干重大问题,很多西方学者认为,“竞争”的意识再发展下去很可能走向毁灭。这当然包含着人们对两次世界大战的恐惧,但也说明,西方的刚性文化因为对人与自然的本然性的一种破坏,已遇到了继续前行的阻力。所以,有诺贝尔奖得主说,我们应该关注中国儒文化。他说的没错,儒文化作为一种“柔性文化”,对西方的“刚性文化”刚好可以起互补作用。但能起这种作用的,不应该只是儒文化。我们应该这样说,世界若要可持续发展,应关注东亚文化,东亚文化不仅有儒家思想,还有道家、佛家等。不要认为儒、道两者是根本的对立,它们的差异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在基本气质方面它们是基本一致的。“和”的观念是东亚文化的共性,只不过道家是用朴素辩证法讲自然阴阳之调和,而儒家用伦理观念主张“和为贵”。这个“和”,与道家的“柔弱”、“不争”在精神上是相通的,它们都是辩证的概念(比如儒家的“和”的最高境界是“和而不同”),都强调一种“静”,并且主张人与自然、社会和人自身的和谐。这种“柔性”之文化,在某种程度上似可以克服西方“不道早已”的后果。在当今世界如何调和这种“刚性”与“柔性”,是一个值得重视的话题,因为它事关未来世界的发展走向,以及人类在这个世界中将处于何地位,遵循哪种生活方式。
张艺谋在京奥会开幕式上向世界展示了中国的“和”文化,美国《时代周刊》评价说,北京在自信地告诉世界,中华帝国已经回到了它应有的位置。有敏感的政治学者赶忙反对说“中国不是帝国”。其实,我们认为无需这么认真,我们只是真心希望,世界能认识到中国从中华帝国时期传承下来的优秀传统文化的价值,致力于将一种刚性之文化“柔化”,这样将有利于世界人民的长远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