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晛
我们是空心人
我们是填充着草的人
倚靠在一起
脑壳中装满了稻草。唉!
我们干巴的嗓音,当
我们在一块儿飒飒低语
寂静,又毫无意义
好似干草地上的风
或我们干燥的地窖中
耗子踩在碎玻璃上的步履
呈形却没有形式,呈影却没有颜色,
麻痹的力量,打着手势却毫无动作;
那些穿越而过
目光笔直的人,抵达了死亡的另一王国
记住我们——万一可能——不是那迷途的
暴虐的灵魂,而仅仅是
空心人
填充着草的人
——艾略特《空心人》
文章开头引用了现代重量级诗人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的一首著名诗篇。《空心人》被认为是他描写现代人精神状态的代表作,其对现代人无聊、空虚、焦虑的精神生活刻画得入木三分。每个人都是没有灵魂的空心人,用中国人的话讲就是“大草包”。他们华而不实,丧失了一个人攀登生命之峰的全部动力,而趋于一种幻灭与死亡。
四分之三个世纪之前,在世界的西方,一位诗人在抨击着工业时代的精神绝灭;四分之三个世纪之后,在世界的东方,一位画家也表达着同样的批判。经过百余年的努力,中国在物质上追上了西方,这是否同时意味着一个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国,在精神的荒漠化程度上也赶上了若干年前的西方呢?
我想是的。在画家江海2001——2005年的作品《圈·走肉》中,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个荒诞的景象:在代表着厚重历史文明的砖墙前,当今的中国人在干什么呢?画面上,那一男一女,都用白布蒙着眼睛,踉踉跄跄地在原地摇摆着。为了“导盲”,他们的手中各牵着一个家畜——猪和狗,然而这二者竟然都是无头的。动物自然是裸体的,而人也是裸体的;动物是瞎的,人也是瞎的。人畜裸舞,盲者导盲。于是,视文化不见,当代的人们就在这样的荒诞中东倒西歪;或是像《圈·卫士》中画得那样,学着看门狗在门前狂吠。他们是在等待吗?等待谁?等待戈多吗?
还记得《习相近》吗?还记得《赤条条》吗?这两幅作品与《圈·走肉》系列一样,都将人与动物放在了一个混同的位置上。它们虽表现了不同的主题,但都只是同一个核心主旨的“相”,这个“内核”,即人的存在状态。而“相”,在《习相近》中,是纵欲者肮脏的本性;在《赤条条》中,是存在的偶然性;在《圈》系列中,则是人类精神的空虚——空虚得丧失了人类的本性,空虚得退化为行尸与走肉,空虚得与走兽沦为同类,空虚得不知如何再空虚……
“现在我该干些什么事?我该干什么呢?
我就这样冲出去,走在大街上
披头散发的,就这样。我们明天又干什么呢?
我们到底要干什么?”
——艾略特《荒原》
但是有人会说:我们不空虚啊!我们不盲目啊!我们每天都很忙碌,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要不然怎么总说现代人的压力大呢?是的,如果从表面上看,我们确实不空虚。可是,我们都在忙些什么呢?比如说,学生们天天扎在题海中,为考试而学习,真的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吗?不,不是。是为了分数,为了成绩。因为分数能转化成文凭,而文凭能转化成好工作,好工作能转化成钱和名誉。物质的极大丰富激发了人们逐利的心,于是我们意识中的一切都与利益绑到了一起。没有人会否认人生在世就是要追求幸福,古往今来很多大哲学家都将这一点看成不言自明的公理;也没有多少人否定,物质利益的满足是达到幸福的手段。但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还有道家、有斯多葛派、有犬儒主义者?为什么这些思想家身无分文也过的逍遥自在?由此我们说,现代人错就错在,将逐利当成是追求到幸福的唯一手段,并进一步将这个“唯一手段”上升为“唯一目的”。这样一来,我们忙则忙矣,可是忙得没有人情。在物质的花圃之上,我们正顶着一片精神的戈壁。以下的例证可说明这一点:我们发现有很多的富人,他们已经打下了很坚固的物质基础,但之后做什么了呢?要不就是像葛朗台一样做一个守财奴,但更多的是用钱去纵情声色、去挥霍、去炫耀。我们不禁要问:你们做了些什么吗?普通人虽没有富人那般的资本,但论精神的空虚也是一样。我们总是抱怨自己忙,可一旦有了几分空闲,又措手不及起来,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于是,大量的人投身娱乐,以求得纯感官的一种刺激,却丝毫没有更高的追求。
就这样,社会风气普遍变得浮躁了。像周国平在《被废黜的国王》一文中说的那样:
在一个功利至上、精神贬值的社会里,适应取代创造成为了才能的标志,消费取代享受成了生活的目标,在许多人心目中,“理想”、“信仰”、“灵魂生活”都是过时的空洞字眼。
所以,我们现代人的“忙碌”,充其量是躯壳的忙碌罢了;因为所谓“理想”和“灵魂”都成了开玩笑,我们的精神是空虚的、是无所事事的。从精神生活的角度来看,人和社会只是作为机器存在罢了。
基于以上这种现实,周国平感慨:“灵魂不在场了。”是啊!不过我更喜欢一个有诗意的说法:“灵魂湿了。”在人类童年阶段,古希腊一些富于想象力的哲人说过,好的灵魂是干燥的,越差的灵魂越潮湿。现代人似乎就是这样,我们的灵魂湿了,因为湿了而增加了分量。于是,灵魂不再上浮而趋向绝对理性的“神”,即智慧,而是逐渐下沉去与物质利益为伍。灵魂堕落了。
一个人的灵魂堕落了,两个人的灵魂堕落了,千万个人的灵魂都堕落了,那么文化也就没落了。我们还有文化吗?有!但我们的文化现状是什么样的呢?有很多人是在读书,是在读经典,但这些人不是抱着修养身性的目的来读的。他们是为了用知识装饰自己,是为了获得“谈资”,让自己显得更有品位。有很多人是在信教,但这些人并不是要在神的光辉下获得什么终极关怀,而是为了达到世俗的目的,希望神能保佑他们获得更多的利益。就这样,知识成为了商品,寺庙成为了市场,而文化便也失去了其根基,沦为了一种虚饰。而当文化都成为虚饰时,这个社会的精神也就病入膏肓了。我们反复说过,个人的生命与文化密不可分,只有在文化中,一个人才能看明白其生命旅途之原委。而如果文化没落了,一个人的灵魂还如何得以拯救?如是便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灵魂越潮湿,文化越轻浮;而文化越轻浮,灵魂就越潮湿。灵魂和文化争先恐后地堕落下去,这个世界便再也看不见智慧之光。没有灵魂的人,和没有文化的民族,就像是在漆黑无灯的情况下全速夜航的船,一旦撞上礁石,其沉没将会是十分惨的。
灵魂是神圣的,这是古往今来很多哲学家都持有的观点。亚里士多德就认为,我们个人的理性是在分享着神的理性。因此,高贵的灵魂应该配得上高贵的精神生活。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你看,他怀疑身边一切事物的存在,唯独不怀疑自己目前正在怀疑。怀疑即是思考。所以,只有一个人意识到他正在思考,他才存在。没有了思想,没有了灵魂,人就不具备人的本质属性,而“行同狗彘”——像画中表现得一样。***总理在同济大学校庆上赋诗,表达这样一个观点:一个民族应该有仰望星空的人。黑格尔也说:“一个没有形而上学的民族就像一座没有祭坛的神庙。”《周易》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温总理和黑格尔都指出,人必须要思考一些“道”方面的事,光看到“器”是没有前途的。是的,现代人缺的就是思考,对“形而上”的思考,对“思想”的重视,以及对人生的反思——没有多少人再思考人生的意义与价值了。自从科学思想取得统治地位之后,“目的论”的观念渐渐被人们抛弃,我们开始认识到了生命存在的偶然性,所以,人生似乎没有一个绝对的意义了。是的,也许宇宙没有神,也许我们的存在不再是为了神,也许我们在绝对世界中没有一个绝对价值。但不要忘了,我们还生活在一个相对世界中,一个现实的、由人与人相互联系而构成的人间社会,我们仍可以找到属于它的“相对意义”。这种意义,不是“宇宙至善”,也不是“神的理性”,而是“人间至善”,是“人类理性”。这种“至善”,也是最符合人性的。如果每个人都能分享到这种“人类理性”,我们才能从物欲的海洋中跳出来,重新找回生活的目的。
那么,这种“人类理性”是什么呢?是爱、是美、是责任感、是有所敬畏。有爱,才有人性之光;有美,才有精神享受;有责任感,才能鼓起前进的动力;有所敬畏,才对得起自己高尚的灵魂。高尚的灵魂集合起来才有高尚的文化,高尚的文化滋养着高尚的灵魂。如果说,一个人的灵魂比起肉身更加本质,那么,一个民族的文化也比起物质财富更加本质。
2008.8.8 于天津市南开中学高三14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