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晛
这是一幅尺寸比例类似中国古典长卷的画作。画面上,画家江海将人的肉体设计成基本相同的痛苦的姿态,进而相互拼合成另一种异于人体的自在的存在,来表达画家一贯的思想,即,“人在异化”。现在,一长串的人正折叠起自己的身子,紧密地排成一排,每个人的手臂和大腿都肆意地向外伸展——他们共同构成了一条大蜈蚣,由无数的人变异而来的大蜈蚣。
初看上去,这幅画颇有种辩证法的意味——你看,那组成大蜈蚣的一个个折叠着的小人,就是 “部分”,而那一整条大蜈蚣,则是“整体”。“整体”是“部分”聚合而成的“整体”,“整体”的完善离不开局部功能的发挥;“部分”是“整体”中的“部分”,“部分”离开了“整体”就无法发挥其功能。因此,我们要使局部的组合最大限度地优化,“整体”的功能才能大于“部分”功能之和。以此解读,它的寓意就是:社会和人是相互依存的,个人不能脱离社会而存在,而社会也不能是一个脱离人的空洞概念。
但是,画家为什么要选择“蜈蚣”作为“社会”的意象符号呢?为什么每个人的姿势都显得那样的痛苦,他们无一例外地折叠着身体,让大腿的筋腱处于剧痛的拉伸状态?为什么除了代替蜈蚣头部的那个人露出了脑袋,其他的人都将头深埋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呢?这一切难道都只是为了形式上的形象而没有任何更深的意义吗?显然不是。画家心中之真意何在?
曾经有一个朋友来看过这幅画,他喟然叹曰:“我仿佛就是这条蜈蚣的一‘节’,就是那一串小人中的一个,只能无奈地被牵着走。”这位朋友的话已经触及画作的主题——作为个体我们到底是不是自由的?
在《庄子》一书中,经常出现这样一个词——“有所待”,如《逍遥游》篇中有如下一段: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也。
庄子的意思是说,列子虽可乘风飞行,大有飘然轻妙之感,但毕竟是“有所待”于风。
那究竟什么是“有所待”的确切含义呢?陈鼓应在《庄子今注今译》中引用了徐复观的一句话:“人生之所以受压迫,不自由,乃由于自己不能支配自己,而须受外力的牵连。须受外力的牵连,即会受到外力的限制甚至支配。这种牵连,称之为‘待’。”
是啊,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本质性的东西是我们不能左右的——你可能不“想”来到这个世界,可是你被生出来了,你可能不想长大,可是你的身心被时间孕育得一天天成熟;你可能不想死去,可是“死亡是人间最伟大的平等”,你终将被拖入墓穴。
那么多的束缚——在生存问题上受自然的压迫,在生活过程中为本能所驱遣,在决策关头受时局的摆布,在行动时分受道德的约束,在下位的人受君上所役使,在君位上的人为天下所累。纵使有恣肆暴戾的桀纣在世,也一定会出现汤武之士兴师讨伐,到那时,面对着正义的刀抢,谁都不能选择生死,因为这时的他完全转变成了“为他的存在”。因此我们要问,我们还有几分自由?
也许真就像那画中的蜈蚣一样,我们这个世上的大部分人都被前面的人牵着,被后面的人挤着,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引领着,而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本质上都被痛苦地捆绑着,受制于这力量之下。之所以我们不一定意识到这一痛苦,或者是因为我们早已习以为常,或者真的是由某种类似于“虚假信念”或“自我欺骗”的心理在支撑着。而“蜈蚣头”——这群体之首,仿佛是惟一可以做出决策的存在物。但真的是这样吗?未必。人类社会的历史似乎也一直在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左右着。是上帝?是梵天?是“道”?还是“绝对精神”?抑或是物质资料生产关系?名字不同,但实质是一样的。有了这股力量,那领袖的出现也就只是历史的偶然垂青。从这个意义上讲,那条蜈蚣的行动也终究不是来自他的意志,主宰他的是一种宇宙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