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晛
这幅画的创作灵感来自于画家江海观看的一次夏末的学生军训，当时恰逢H5N1高致病型禽流感的高发期，全球都处于恐慌之中，由此引发了一场扑杀禽类的风波。于是，画家以其高超的“拼贴”技巧将这两个毫不相干的场景揉合到了一起。
画面非常简洁——5男5女裸体分列两侧，军姿笔挺，正在“向中看齐”。而画面的中心——亦即裸体男女所看齐的那个目标，正是一只被扒光了毛的鸡。
画家2006年的画大都有较明显的色彩反差，而唯独这幅画没有——人是肉色的，鸡也近于肉色，背景是浅肉色。乍看起来，仿佛是件未完成的作品，也仿佛与人的“赤条条”一样，这幅画好像也缺乏更多的修饰。
但这正是画家的用意之所在。
人的肉色和鸡的肉色相去无几；而如果画家将裸鸡换成其他的动物——特别是脊椎动物——拔去毛剪去鬃，其效果也差不多。画作向读者传达的信息是：如果把所有存在（being）所赖以炫耀和显示其特殊性的修饰物都去掉以后，我们的世界将会是什么样？
也许，萨特的一席话刚好能回答这个问题。他在其著名的小说《恶心》（Nausea）中，借助主人公罗康坦（Roquentin）的日记说：
当时，猛然间，就在那光天化日之下，“存在”已经倏地揭开了自己的面纱，它沦丧了作为一个抽象范畴无伤大雅的一面，它本是一堆糊状物的东西，它的根部被揉捏成存在。或者说，树根、林园大门、板凳、稀疏的草地，所有这些都消隐了。这些东西的多样性、个性只是一个表象、一种虚饰。后来，这层虚饰也消融了，只留下摊软的、奇形怪状的一团，一切都乱七八糟——赤裸着，处在一堆阴森可怖的赤裸中。
虚饰“消融”后只留下赤裸……罗康坦的话与画家画作的寓意显然有着共通之处；除衣的人和去毛的鸡，在其本质上是一样的，它们都来源于物理世界的偶然性——宇宙爆炸-生命诞生-繁衍进化，它们的存在是直接实在的，鸡的存在不是必然地为了人类的食用和娱乐，而人的存在也不是必然地要来做万物的主宰。脱去了这层“为我们”（for us）的“面纱”，一切的存在都是偶然的、荒谬的、不可理喻和自在的。
那么我们为何而存在？孔子说：我为了恢复汤武之盛世而存在；孟子说：我为了在国家间推行“仁政”论而存在；犹太人说：我们是上帝的选民；美国人说：我们要在世界推动人权事业的进步。以上四种不同的言论，都有着一种济世的情怀，都有着一种为推动社会进步而存在的理念。于是，许多人说：我们不是为了自己而存在，而是为了他人，为了人类而存在。说得好，谁听了这些话，都会敬佩他们的济世胸怀。但人们到此往往就不再往下想了，以为人类的进步就是我们毕生的目标了。可是，我们还要问，人类社会为什么要存在？存在之后又为何要进步、要发展？社会进步的终极实现是什么？也许有人会说，社会进步是为了人类更好地生活。那么，我要问，人类为什么要生活在这个地球上？我们为什么要存在？问题又回到了起点上。显然，以上的做答是无效的。
因为做答无效，那么有人就试图突破这个循环，向更广的宇宙寻求答案。于是，他们说：人类的存在和社会的进步是为了给宇宙增添一个奇迹。难道是这样吗？宇宙如此之广大神奇，一切奇迹都奇而不奇，而且我们不能证实在其他星球就没有生命，那么，宇宙用得着有意识地、煞费苦心地来让我们证明它的伟大吗？我们完全有理由不存在呀。最后，人们说，我们是上帝的创造物，我们的存在是必然的，上帝是自己存在的原因，即“自在—自为”的存在，无需证明。不是“无需”，而是不能！上帝本来就是只能用心灵来感悟而不能用科学理论来证实的。所以，“我们为什么而存在”这个问题最后被引到了虚无，落入了无底深渊。
如此看来，我们的存在也许真的没有任何理由，生命也就是由于处在这个偶然的地球环境中才滋生出来的。由无机向有机转化，也许存在着某些必然性，但那只是联系的必然，是建立在偶然存在基础之上的必然。而万物的存在，只是偶然的。拿萨特的话来说：“每一个存在物的诞生是毫无理由的，其成长是在逐渐衰弱中延伸生命，又因变异而死亡。” 生命过程就是这么简单，只不过我们偶然存在着的意识将其复杂化和人文化罢了，一经揭示，反而令我们不敢接受。
但我们为什么还是臆想出那么多的存在意义呢？答案就在于我们极度自我膨胀的意识，根本在于我们对偶然性和虚无的一种恐惧——极度的恐惧。于是，我们不得不、而又近乎主动地向外寻求自我的意义，以抹煞我们的这种偶然性。紧接着，我们以“人类是地球的统治者”这一口号将恐惧转嫁到外物之上，继而以一种超出我们本能的形态来追求这一自我实现——“自为的存在”。如果再进一步推衍，那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成就为上帝的欲望”，最终成为一个“自在—自为的存在”（萨特）。
这就是我们人类的“智慧”之所在，我们能为自己的存在寻求本质，即存在主义所声称的：存在先于本质。我们在人类的群体内部完全可以将此作为人文主义精神发扬光大，但从整个宇宙的广度来看，我们都是偶然。
现在，画家认识到这一点了。他把人和鸡赤裸地放在一起，目的就是揭示自然最纯粹的本质——偶然，也许这幅画就是有意让人感觉荒谬的，但宇宙世界不就是如此吗？所以，“到底是世界变成了这幅画，还是这幅画变成了世界？”我不知道……
2007-2-12/天津市南开中学高二14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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