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咏白：他似一道电光

陶咏白

      我与刘子建仅见过短暂的一面，那是在上个世纪的90年代，我出差到深圳，朋友带我去看他们的朋友刘子建。在深圳大学的一个狭小的画室中，满墻满地全是黑乎乎的画，只见一个人趴在地上捣鼓着那些“垃圾”似的画面，此人就是当时闹得挺凶的实验水墨画中的一位画家刘子建，但我还不知他在当时已很出名了，也不记得我对他的作品狂言了什么，只记得他好奇地说：“咦？你说的跟一些评论家把我的作品套入他们的理论框架不同”，我想，我大概是露怯了。

      十多年过去了，今年三月，我应邀到深圳何香凝美术馆作个女性艺术的讲座，在即将离开深圳的飞机场上，突然接到他给我的手机短信，要我为他写一文。我与他只是见了那一面，他的模样，我已全然没有印象，这不能算对他了解吧，而且我也从未进入关于实验水墨画的论争和研究领域，可以说，我完全是个“局外人”，这岂不难煞我了。我一再推委，他紧追不舍，一个又一个短信追来。我想他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刚好他妻子石鸣来北京参加女性艺术大展，我得弄清这是怎么回事？石鸣说：“他就是这样的人，认准了的事，十头牛拉不回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真给我撞上了。事此，我也真正领受到了什么叫做“九头鸟”的“湖北佬”的那种倔强、执着。被逼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接受这个对我来说难度极大的挑战，因为今天的刘子建已是实验水墨画领域中的领军人物，各位学术名家对他都有深入、详实、系统的论述，我这个“局外人”还有说话的份吗？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从当时看他画的“垃圾”印象谈起，看那满地满墙黑乎乎的画，就像废品收购站被炸开了似的，铺天盖地废纸、破箱，圆球、方盒，窗格、蓆片等“破烂”，满天飞舞，争斗撕杀，闹得个昏天黑地，天旋地动，那种“翻天覆地”的强大气场，让你惊诧、惊恐，可又不得不在他的画前陷入沉思。他的这些作品，有意义吗？联想到当年看劳申伯在中国美术馆的那些用废品做的装置，对于被定式思维禁锢了的我们，有种被劳氏玩弄的忿懑，他这“玩笑”开大了，他侵犯了中国大众对艺术的那种神圣的感情。而刘子建的画也竟然一反神圣的笔墨之道，那游丝描、铁线描等十八描呢；那披麻皴、斧劈皴、拖泥带水皴…呢，他抛弃了这老祖宗留下的“遗产”，搞起自己的水墨新路数，他这一歩可是跨越了千年的传统绘画走了一条前途未卜的“歪门斜道”。不过我却窃喜又惊喜，在中国画的“穷途末路”阴影笼罩下的悲观情绪似有了一种释怀的快感。

      他的艺术以墨块重拳出击，在墨块、墨晕的随性、随意摆弄中，一个个飞来的碎片在墨团中角逐、翻滚，较量、搏杀，挤压、逃离，这些形形色色抽象而破碎的几何结构，自由穿梭在层层叠叠，气息流转的空间层次中，在这些变幻莫测的画面中，似有一个不安的灵魂，或一个迷途的游魂，悬浮飘荡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中寻找栖息的家园。他上天入地往返不息，时而遨游天际去探寻冥暗幽深宇宙的神秘，时而又在猗角旮旯里挣扎抗争，噬吞着多重挤压撕裂的痛苦。他的画何以有如此壮阔恢宏的气象,却又有险象环生的命运不测？最近读到了他自传式的《风中的帆》文，探知了他的身世之谜。一个从生死悬疑中呱呱落地的胎儿，一个从疾病的阴阳界几经徘徊的人，一个从收获希望的喜悦中几度骤然跌落黑暗深渊的倒霉蛋，他的心灵承受着怎样的煎熬和历练？这虽是子建个人的生命体验，人生经验，但又何尝不是当代的人的生存状态？

      面对时代高速发展的当代人，身陷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如何适应新的社会秩序、规则，完成价值观的转换，这就把当代人从陈规旧习的可循赶向新规则尚未完善的混沌中；从安定保险无忧的生活逼往如履薄冰的险境；从从众的依赖心理到各自分飞的择路求生。时代在前进中，不断地颠覆着原有的价值体系、价值观念，从有秩到无序，也就把人抛向心无可依，情无可归的悬浮状态。在物欲肆虐，人情冷漠竞争激烈的社会，人们又怎能不紧张焦虑、不恐慌逃遁？但人还要在无奈、挣扎中倔强地生存，如西西弗斯那样不懈地负重攀登，因为在茫茫然的夜空中，心中总有一丝希望在召唤着不屈的灵魂。他的画似乎揭示了当代人的心灵密码，既是宿命又是人生的终极价值。

      因有刘子建这样一个人，就必然就有刘子建这样的水墨艺术，因他不是士大夫笔墨中抒写的胸中逸气，不是文人墨客戏笔中的风花雪月，不是高士或道人们笔下林泉风流的明志，他也已然没有了那农耕时代田园牧歌式的悠然心态，而是把当代世俗中万顷的压力，百般的无奈，不知归程何处的焦躁不安、飘忽不停的茫然，凝聚在他的墨象的碎片中，迸发出一种惊风雨、泣鬼神的震摄能量。而一付传统之“笔墨”又怎能担起这个大时代的风云？

      刘子建的出现，是在八十年代的“新文人画”之后，那时，在全国“拨乱反正”的形势中，为反拨极左文艺路线下失去的传统，就有了回归笔墨传统的“新文人画”。其终有收获，也只是笔墨技艺的“戏”上，小打小闹而已，因为现代人已不可能回到文人雅士戏笔的环境和心态中了，用古人的“笔墨”又怎能画出当代的大气象，并再出几个大家？凡大家者，都因“笔墨当随时代”，在对传统的创新中脱颖而出。九十年代，“新文人画”的雅兴，被中国飞速发展的时速而“扫兴”了，刘子建们，大有“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担当意识，用他们自己的水墨方式超越了传统的“笔墨”，参与时代的转型和变革，开创了九十年代“实验水墨”的时代。

      正如意大利的一位设计大师米歇尔在新世纪到来时说：我们已经进入了“流动思维”的时代，“在这里，任何事情都可以不受限制地流动，从一个文化到另一个文化，从一个学科到另一个学科，从一个角色到另一个角色，从一种技巧到另一种技巧。我们正处在全世界第一个信息和技术的新纪元之中……”这是一个流动性、包容性、创造性为标志的时代。然而我们所习惯了的“定式思维”又怎能跟上时代的发展？刘子建作品中没有以往习惯了的勾皴渲染精妙的“笔墨”，而用泼洒、涂刷、拓印、切割、拼贴等粗犷手段，以全身心的精血朴腾在水墨的运作中，其呈现的“墨象”图式，若追溯艺术的源头，似看到那南宋梁楷的《泼墨仙人》，经茫茫千年的时空流程，到子建这儿，在地上有摩天高楼，天上有宇宙飞船，海上有航空母艦，陆上有高速列车……天地再也不得安宁，那道骨仙风的“泼墨”，也与现代人的心情一样变得激越沉重起来。刘子建“大象无形”的墨象图式，不正是现代人难以言表的心电图？最近，偶然读到徐刚所写的《地球传》，竟然与刘子建的艺术图像如出一辙，子建作品中硬边结构的运动，与构成地球的那几个坚硬的板块运动何其相似。正因为地球板块们的不安分，它们或拉开，或碰撞，或挤压，由此垄起山脉，引起地震，造成火山噴发，掀起恶浪海啸。文中又说：地球是个摇篮，这几块板块在海洋的晃动中不停地飘移着……。喔，这可是科学论证的阐述。奇怪的是与子建的画从形式到内涵是如此吻合？难道冥冥中个体生命与浩翰宇宙之间有着某种神奇的感应？

      不容怀疑，古人“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早就揭示了人和自然同构对应，有着共鸣式的相互感应的神秘，“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人原本就是大自然家庭中的一员，更正确说，人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可人偏是不自量力的自大狂，在斗天换地人类征服自然的活动中，人的贪婪，无节制的掠夺、破坏，生态恶化，灾难频频，大地将成为一个废品场，破坏了“天人合一”“和”的关系，又怎不遭遇灭顶之灾？刘子建作品中透露了他的心灵与先人有着某种微妙感应。

      其实刘子建这种感应，也并不是玄奥而不可知，它不也是当代人生存中普遍的心态？刘子建背离了传统以笔线为命脉的“笔墨”，但却始终没有须庾离开过水墨的精神，在黑白的艺术世界里，他让墨之黑，纸之白，在“二元”的对峙中相生相克，极尽发挥墨与水结合中的生动性能，去迎战那些入侵的硬边抽象符号，在水的随机不确定性中渗化出变幻莫测深邃的空间，阴阳相生、虚实互补，刚柔相济，在充实与空灵之中充盈着气息的流转，生命的律动。在“和”的统一中，迸发出一切创世的力量。他在了无设计痕迹把天人感应、与当代人感悟生命的人文精神、感悟自然的宇宙情怀，倾吐于他那具有视觉张力而又具天作之美神奇的水墨世界中，以物态的视觉形象呈现出了当代人的精神图像。

      刘子建20多年来，在水墨画现代转型的征途中执着地追寻，不仅创作了大量的艺术实验作品，还不停地参与争论，为完善当代实验水墨的理论，著书立说，他既完成了自已水墨向当代的转身，并以自足的语言体系的建立，成为当代实验水墨艺术的领军人物，刘子建的名字，已成为一个响亮的符号，在水墨画走向现代的漫漫征途上，他不是稍纵即逝的闪电，他似一道电光，照亮了“穷途末路”中水墨画发展的夜空。

2010·4·6·   名佳花园

子建：
      拙文勉强写来，见笑了。没什么新意，没必要放入，你不要有负担，以你的画集品质为重，我不会怪你的。我要感谢你给了我这么多的资料，让我有机会去了解实验水墨画的发生、发展的整个过程。虽然，我现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细读，但我会认真去读的。不管这次的画集有没有我的文章，只希望你的画册出版后仍能赐我一本。

      因对你的作品，未作系统的分析研究，因这是要相当的时间去做的，这种急就章式的文章大而统之，真的没意思。

      若真要用，请不吝修正。

      你后期的《垂丽之天象》较之以往，已走出苦难，向着文化的凝重、壮丽、辉煌而升华，可惜我此文未能进入这个境地。
 
      问石鸣好！                     
                         陶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