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年,湖北省人大常委会委员、省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湖北大学等高校客座教授,兼任 湖北省科技法学会副会长、湖北省科技奖励委员会委员等职务。业余喜欢写作,发表了《把永恒留在瞬间》、《历代哲理诗鉴赏辞典》(唐宋部分篇目)等文学作品。
我喜欢读画,缘由之一是我有几个画画的朋友。其中,刘子建与我交往的时间最长。儿时,我俩是邻居。读书开始,小学同学,初中同班,一路走来,现在已过知天命的年龄。欣赏子建的画,阅读他写的文章,多了,竟渐渐悟出一点蕴涵其间的东西。若要追问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想开口,忽然又感到说不太清楚,有些朦胧。或许,这世间有的东西本身就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只是与子建接触,愈深入便愈强烈地感觉到:他会用一生的精力,犹如虔诚的艺术信徒,在寻找的路上不停地寻找……
一,儿时爱好成为毕生的事业
子建启蒙学画是从沙市一中开始的。当时除了他,班上喜欢画画的还有喻鸣、魏开元,好像还有一个女生,瘦瘦的,但此时已经记不起她的名字。我喜欢音乐,那时,学校文艺宣传队演出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片段,自己参加伴奏,在乐队拉小提琴。只是把儿时的爱好坚持至今,变成毕生事业追求的,几十年后全班却独剩子建一人。
记得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到子建家去玩,刚进门,发现他书桌上放着一张刚完成的素描,走近细看,竟像我们班的一名漂亮女生,画得惟妙惟肖。我取笑子建,问美女躲到哪里了?他解释说:“不是写生,是从一本画报的封面人物临摹的。”看子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子建的素描基础扎实,得益于他的恩师熊英才先生。在我印象中,熊老师一口乡音,衣服皱巴巴的,粗糙的手不常拿画笔,倒是常常抱着一把大扫帚,躬着腰清扫路边的落叶和学生丢弃的纸屑。不可思议,就是这样一个表面柔弱老实巴交的人,在“文革”打砸抢风暴最猛烈的日子,在自家的阁楼上偷藏了几座石膏像。要知道,这些东西当时都被认为是封、资、修的玩意儿,应该砸碎扔进垃圾堆。这种行为一但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熊英才老师是幸运的,他安然度过了动荡的岁月。几十年后,在熊先生80大寿那年,子建奉命为老师的画册作序。他在文章中回忆:“想到早年学画画无非是出于爱好,最终竟成了毕生的事业,说来一切缘于头开的好,遇见的是熊英才老师。那时,自己躲在老师房子里画画,外面挂一把锁,以掩人耳目。特别是高中毕业离开学校的情景,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学校后门出来是一个体育场,路灯昏暗,望出去是无边的黑暗。可能是心情的作用,看什么都是凄惶得不行。好长时间我们俩只是走来走去,一句话都没有,分手时,熊老师将一包东西交到我手里,是他偷藏的苏联《星火》杂志上的油画插页,他鼓起勇气对我说:‘世道会变的,你年龄还小,还会有机会,千万不要放弃画画。’”①
中学时代是难忘的。我想,子建笔下与老师惜别的细节还如此清晰,一定源于他内心深处的长久感动。或许,这场景已经在他记忆中千百次重复过。老师临别时的叮咛,危难时先生内心的坚强和对艺术固执地坚守,平日里老师手把手的细心指教,这一切都在恩师如同父亲一般的慈爱中渗透到子建的血液中。
1979年,子建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入湖北美术学院。大学时期,我和子建同在省城,但已不在同一所学校了。毕业之后,更是天各一方,只是联系从未中断。他每有新作结集出版,总是忘不了老朋友,我的书柜堂而皇之摆放着子建赠阅的著作《东方理想主义—当代美术中的水墨景观·刘子建》、《21世纪中国现代水墨艺术家·刘子建》、《黑白史——中国当代实验水墨·刘子建》、《不是一个人的墨之战——一个实验水墨画家的个人史论》、《是是非非》以及他早期的处女作《李世南的水墨世界》。最近,他又寄给我一本《垂丽之天象——刘子建作品集》,这是2009年4月刚出版的新书。
我也非常关注子建的行踪,一些重要的画展只要有子建的作品,自己总是利用出差机会前往参观。平时,自己更多的是在网上浏览信息,通过谷歌和百度搜索引擎,欣喜地发现关于刘子建的条目越来越多。偶尔兴致所至,我也给子建发个电子邮件,叙说门外窥艺的感触。只是用文字交流,毕竟不如面谈的畅快。
最近十来年,我和子建每年大抵都有一两次见面。通常情况下,或自己随省代表团参加深圳高新技术博览会,总是会抽空到子建画室坐坐;或子建春节回家乡过年,我约请几个老同学到外面的茶室聊天。
聊天自然是随意的,并无事先确定的话题。大伙从外地回老家相聚,起初,总是天南海北的闲扯。奇妙的是,不知不觉间,子建慢慢成为主角。照例是谈他的“实验水墨”,这个于众人颇感陌生的话题,在几个老同学那里,竟已耳熟能详。虽然,站在“圈外”,大伙并不真正理解“实验水墨”的意义,但仍然被子建对艺术的挚爱和激情所感染。
子建是不同寻常的。在我认识的其他一些熟人中间,谈论自己的工作,往往是抱怨的多。生活中的乐趣,几乎都在下班以后、工作之外。除了搓麻将,其他去处还有茶室、歌厅、足疗馆……;也有人喜欢书法、绘画、写作、音乐等等,但都是业余爱好。工作对于许多人而言,主要是谋生的手段,而在子建那里,工作与爱好、上班与下班、职业与事业、生活与理想,已充分融化为一个有机的整体。绘画对于子建,成为他生命存在的一种方式。他以自己的实践显示:一个人所能追求的最精彩的人生,只有当他全身心投入自己喜爱的事业时才会出现,也正是在自己喜爱的事业中,才能最强烈地意识到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才能感受到人生最持久的幸福。
二,用墨象表现大千世界
2002年8月下旬,北京国际艺苑美术馆举办《墨与光·刘子建实验水墨画展》。尽管以前也看过他的一些作品,可是当自己走进展厅时,眼前的图景还是令我震惊不已:大幅画面呈现出球体以及它的碎片,在黑色的背景下产生出旋转与飘逝、吞噬与浮显、冲撞与碎裂的宇宙景观。自己仿佛置身于巨大的磁场之中,被吸入作者深不见底的精神世界。
在我有限的视觉经验中,国画不是这样的。大约是1999年的春天,我在武汉参观过另外一位朋友陈运权的个人画展。展出作品以工笔画为主,题材大多是小桥流水、花鸟虫鱼……,体现的是作者感怀、寄兴这样的个人情趣。
观赏陈运权的画,对我而言就像欣赏美妙的轻音乐,心情愉悦闲适,读后给人一种心外无物的感觉。平日里呆在机关,整天与文件会议打交道,时常熬更守夜,加之单位人事关系微妙,常常感觉心力疲惫。偶尔休闲,想找一处清净的去所憩息,结果到处是都市的喧闹与浮躁。欣赏陈运权的作品,如同体验夏日的清风、山林的深幽,你的情绪会渐渐趋于宁静。
与此不同,子建所画不是人们通常看见的眼中之物,而是大千世界在作者心灵深处酝酿折射出的奇妙幻象;作品追求的不是由“天人和一”所导致的宁静、幽深、淡远的境界,而是突显灵魂与肉体、生命与死亡、有限与无限、终极与超越等根本性矛盾的交织与冲撞;他的画犹如雄浑的交响乐,带给观赏者的不是精神上的抚慰,而是心灵的震撼。
子建这次展出的作品时间跨度在1985年至2002年,是他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参观这次画展,可以说是伴随子建的一次精神旅行,透过画面能发现他18年来艺术创作的轨迹。从题材上看,90年代以前大都是表现魂灵的,如创作于1987年的《逃遁》、1989年的《游荡的魂灵》、1990年的《楚魂》系列。90年代以后,作者选择更多的题材是宇宙景观,表现的是矛盾与冲撞、碎裂与残缺,画面给人们的是一种激烈撞击下分崩离析的感受。如创作于1994年的《黑色空间里的时间碎片》、1995年的《时间之谜》、1997年的《无法重合的漂浮》、2000年《迷离错置的空间》、2001年《宇宙中的纸船》系列等等。
展览过后,一些熟悉子建的朋友问我印象如何?当时,自己总体上的感受是:他的画有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内心震撼力,给人一种形而上的大美。在自己随后所写的一篇短文中,我大致梳理了一下,谈了至今不能忘记的三点印象:
一是大气。他的画不仅画幅大,作者具有广阔的空间意识,作者的境界高远,这里包含着一些哲学和宗教关注的问题,如生命与死亡、肉体与灵魂、有限与无限等等。子建以他的敏锐直觉和高度理性思考,挣脱了世俗生活与具体物象的束缚,选择了永无终结的精神追问。子建说:“把球体和碎片作为作品中的基本符号,并将它们置于一种悬浮、漂移或碰撞的空间,欲求创造具有宇宙共性的图式,表达在现代人中间普遍存在的因现代化的快节奏,带给人身心失重与支离破碎的感觉,强调人在物质生活与心灵生活之间无法排解的矛盾与冲突。”
二是深邃。子建喜爱黑色,他的作品通常有一个黑色的背景,这显然是对古典水墨画以空白为背衬的美学观的一种颠覆。黑色空间的深不可测,它是以内心生活为依托的,正如法国作家雨果所形容:“世界上有一种比海洋更阔大的景象是天空,还有一种比天空更阔大的景象便是人的内心活动”。子建用墨象表现心理万象,直接把创作目标指向人的心灵世界,吻合作者对人类处境的不安心情,它要揭示的是现代人精神的焦虑,灵魂的漂泊无助,对生命的渴望……作者不仅抓住了自己的内心体验和独到见解,而且也反映了人类普遍的生存感受,这是子建的非凡之处。
三是邈远。子建绘画不是对外部具体物象的复制或再现,而是通过抽象水墨让思想生长出巨大的翅膀,载着他神游八极,心游万仞……直接表现心灵与苍穹的对话。因而,遥远的距离常常使读者目力不及,欣赏他的实验水墨作品,同样需要用心灵去感悟。尽管在时尚流行的年代,一个真正艺术家的渺远神思有时会被误解为痴人呓语,但他并未因此迁就平庸,而是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继续追求神圣的目标。子建深信,只有真正的艺术才能跨越自己所处的时代,找到越来越多的知音,从最终累计的结果看,真正艺术家的读者是最多的。
其实,这些印象还是表面的,真正发现隐藏在画面背后的作者心迹,进一步加深对子建精神世界的理解,那是在我穿过了一扇沉重的生死门之后。
三,在寻找的路上寻找
2004年夏天,这在我是永远难忘的。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参加单位每年一度的体检,胸部透视发现右肺上叶有一小片阴影,医生说,再拍一张CT吧。没想到,自己不疼不痒,最后出来的结论竟是肺癌。刚刚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家里人的惊惧和忧虑远胜过我自己。这使我强烈地感受到,一个人的生命是自己的,但又不仅仅属于自己,它会因为爱、责任等种种关系联系着他人,首先是因为血缘关系联系着自己的亲人。住进同济医院之后,先是手术,接着是四个疗程的化疗。在那一百多个日日夜夜,自己随手记录了一些“当下”的生死感悟,可谓是“病中的意识流”。一年后,我到有些高校举办讲座引用了其中的一些内容,题名为《在有限中追求无限——对生命价值和生活意义的追问》。
住院期间,子建从深圳托友人送来一幅他创作的实验水墨画,已经装裱,无题,风格像《黑色空间里的时间碎片》,这是子建对我的精神安慰。为了更好地理解,我在病房里重读了2002年子建个展画册。他在自序中写到:“如果说,人生如戏,那么收在这本集子里的东西,就可以被看成是戏中的某个片段或较为重要的情节,时间流逝了,这些情节却留了下来。我能感觉到,消失了的那一部分生命,以另一种方式还活着”。子建强调,要理解他的作品,有两个重要背景不能忽略,其中最重要的是生与死的感悟。1988年下半年和1989年上半年,子建“肺结核之后紧接着两次气胸,第二次差点死在了医院”。他这样描写当时的情景:“躺在病床上,眼前永远是那堵空无一物的白墙,在一个多月不长的日子,蒙着白布的架子车不时从门前推过,病区走廊里死者遗属凄切的嚎啕像铅一般灌进病室,重重地压在每一个在生死门槛上晃晃悠悠的人的心上。生命变得薄如一张纸,好像一口气就可以把它吹走。在平凡的日子里,疾病成为人生命体验的一种方式,在睁眼与闭眼之间,更能促成我们去思考生命何为?从某种意义上,我真该感谢这场突兀而来的大病。”
究竟感谢什么呢?我的体会是:面对死亡,回顾过去的生命历程,许多人会重审自我价值判断——一些平常你看得很重的东西,此时也许觉得微不足道;一些平常你忽略了的东西,此时也许觉得非常珍贵……如果有来日,你会重新审视,做出新的选择。遗憾的是,濒临死亡的人,绝大多数失去了再选择的机会,或许,这就是人生的悲剧。幸运的是,子建最终走出了死亡的陷阱。 正如美国学者E.Ross在她的著作《成长的最后阶段》中写到:“在你临死时,如果有你幸事先获得了警告,你就得到了成长的最后机会,更真实地成为你自己的机会,更圆满地做一个人的机会。”面对死亡,对“生命何为?”子建有了更深刻的感悟,从这一点上说,确实是不幸中的万幸。
在子建的绘画中,有一些直接表现死亡的主题,如创作于1994年的《瞬间里的死亡记忆》、1999年的《记忆·十字》等。他解释说:“残缺的十字像平摆着的刀片,错落布满画面,为的是强调冷酷的印象,从空隙中透过去的是死寂的黑暗,而那飘零的灰色碎片,是死了的生命。”我在病中体验到,人们对死亡的焦虑、恐惧,除了来自于身体在濒死阶段的疼痛和不适外,更突出的是来自内心深处无法排遣的孤独和虚无。我在病中写道:“死亡的悲哀,是与我们所爱的人不能继续朝夕相处的悲哀,是与美好的大自然不能继续共在的悲哀,是与我们所熟悉的一切永诀的悲哀。”以十字象征符号的画面,恰好暗合了人们的死亡记忆。
其实,子建的生死意识并不是这次重病之后才产生的,早在儿时,他就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夜深人静时,我睁着眼睛看着星星移动或守候着流星拖着细亮的尾巴划过天空。老人说,天上掉下一颗星,地上就死一个人。我总是在想,我的那颗星星在哪里呢?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它将一种神秘深深地埋在了我的心里。”不同的是,儿时的死亡印象还像星空一样遥远,成人后的这次重病却把死亡瞬间推到了他的面前。“我的生命跌入低谷,不仅心念里突然间有一种生死的恐惧与虚无,它还使我饱尝了世态炎凉,让我感到人生的苦涩与无奈。” 尽管如此,面对死亡的威胁,子建并没有选择退却和逃避,而是选择了抗争与超越,他认为,“既然肉身终将有灰飞烟灭的一天,不如赶在这灰飞烟灭之前做一点自己称心如意的事情。”
这“称心如意的事情”对于子建而言,就是他的绘画,是他执着追求的实验水墨,他要以自己肉体的生命去创造一个永恒的艺术生命,以艺术生命去超越自己肉体的生命。面对死亡,子建的精神境界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正如海德格尔在他的名著《存在与时间》中提出的深刻命题——“向死而生”。他认为与其从生去看死,还不如从死去看生,因为人生只有从有死的角度才能更突显有限生存的最高意义。
同样,子建的生死意识,也不仅仅是在直接表现死亡的绘画中才体现。只是90年代前后,他在画中流露的多是对生命的有限、短暂、脆弱的感叹,表现的是灵魂的惊慌和无助;2000年前后,我感觉他有了很大的改变,他在画中更多表现的则是对死亡的超越,赋予生命一种崇高、悲壮、永恒的意义。尤其是《垂丽之天象》系列,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子建在画册的“跋”中写到:“我改变了以往作画的一些习惯,是想以我理解的方式完成对现实的超越,之所以让碎片堆叠得如此密实甚至令人窒息,是要让超脱与升腾的表达显得空灵、雄奇和更加美丽。……丙烯黑是这次才用的。嫌最浓的黑还不够,复以丙烯的黑,果真是黑得惊心动魄。黑暗在我画里一贯的特点是向着深处去的,这一次我要求它进去得更深。用了一点金。楚的色彩以黑、红、黄为主,金不是用得最多的,却是最重要的,金赋予了楚美术高贵华丽的气象,但金在我画里只是碎片,意不在辉煌,意在表达由辉煌破灭的悲怆迸发出的巨大能量。”他在画中选用的抽象符形,也和《黑色空间》系列大不相同,由“大寂”、“密移”、“息歌”组成的意象,已从纷崩离析的撞击中安静下来,凝冻在瞬间突然的稍无声息里,像睡着了一样。
理解这种转变,当然不能离开当时中国大的时代背景,但我以为这种转变,与子建个人的际遇有着更为直接的联系。
子建在《自述》中回忆:1988年11月,全国数百名青年美术家和理论家云集黄山,中国现代艺术创作研讨会更像是新潮美术的群英会。此时,他正患突发性气胸住在医院。他托人带去的作品后来虽然参加了“中国现代艺术展”,但基本上没有什么效果,目录漏编、作品丢了两幅。展览结束后他想把参展作品捐给长城现代艺术馆,但白给别人也不要。此后,有近六年的时间他在国内没有参展的纪录。生活与艺术的双重打击,不能不对他的创作发生影响。可贵的是子建并没有被打倒,当环境把它逼仄到一个封闭的状态,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他选择了内省和独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绘画和写作之中。子建说:“对于艺术家个人而言,在边缘,意味着主动拒绝种种功利的奖掖与诱惑,……面对种种障碍却依然要去想象、探索,远离喧哗与权威,以自己的方式创造着水墨样式的现代化,亲近着自己的传统与文化。在边缘,你可以看到一些事物,这是那些足迹从未越过传统与西方化制约的心灵永远看不到的。”那几年,他对实验水墨的痴迷与坚守,为日后孕育出惊人的创造力。
2000年前后,对于子建而言,无论是生活还是艺术,它所处的环境都发生了可喜的变化。1997年9月,子建调往深圳大学艺术系,这里是中国的第一个经济特区,一个新的移民城市,它对文化艺术也有很大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子建觉得,这是他最该去的地方。同年11月,在美国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和西班牙毕尔巴鄂开幕的“中华五千年文明艺术展”,子建的作品《无法重合的漂浮》,作为实验水墨唯一的代表作参展。这件事让他对自己从事的实验水墨创作更有信心,他在《不是一个人的墨之战》中写道:“就因为这唯一的一幅作品出自我的手,并被精心地挑选出来,被安置在这5000年文明艺术史最后的章节上,我感到了荣光,并终生受到激励。”同年底,参加上海美术馆《中国艺术大展》,这次展览首开政府大展接受实验水墨的先例。1999年5月,个人画册《东方理想主义·刘子建》由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8月,参加在日本福冈举办的《第十四届亚洲国际艺术展》、……2000年后,邀请他参加国内国际画展的越来越多,他的画册和著作出版也越来越快,十年过去了,凤凰卫视中文台《南粤纪事》栏目在今年春节之前播放了刘子建专访,主持人称:“在当代水墨30年中,刘子建被艺术批评家形容为当代水墨的一名旗手”。
四,以刘子建命名的星
2009年底,我到深圳过新年。其间,多次到子建家里,老同学见面,他最关心的是我的身体,我最关心的是他的艺术,生命与艺术成为共同的话题。我把给讲座做的一个PPT放给他看,题目是《在有限中追求无限——对生命价值和生活意义的追问》,其中运用了《记忆·十字 》和《瞬间里的死亡记忆》等一些画面。子建说:“你对生死的理解很深刻,最近我又画了一些,等会我们到画室去看看”。临走前,我到他书房浏览了一下,除了美术专业方面的书籍,还有大量古今中外名著,特别是哲学和文学大师的经典。有评论说,子建的文字功夫远在同类画家之上,我以为,其背后的实质在于他建立在深厚人文基础上的精神高度。
在画室我看到了两幅《以刘子建命名的星》,这是2004年画的,以后他又画了一些。我问子建,为什么要反复创作同样命题的绘画呢?他说:“完成这两幅作品之后,当时记了一点什么东西的。”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堆卡片,翻到其中一张递给我,上面写道:“两幅画的题目都叫‘以刘子建命名的星’。星在我心里,就是高高在上的一种孤独的存在,被黑暗包围着,骄傲地发出自己的光芒。我是骄傲的,赞许和贬损我的人都这样说。但我坚信,一个人应该为自己的意志和创造感到骄傲,应该有一种被黑暗包围着还对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的自信。我索性在雕刻模版时,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里面,我想,画在,这名字就在,画若长久,这名字也将长久,这画是对自己骄傲的纪念”。子建习惯在作画过程中,随时用文字在纸头上记下当时的感悟与思考,后来他把这些零碎的文字编入《画室呓语》,在我看来,这无异于他的心灵独语。
回到宾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老是想着子建的画和他的心灵独语:“画在,这名字就在,画若长久,这名字也将长久……”《以刘子建命名的星》,促使我回忆起自己病中的生死感悟。
手术前一天,自己最强烈的感受是对生命的渴望,想得最多的是自己80多岁的父亲还未养老送终,女儿大学还没有毕业。和其他病友交流,面对死亡其心态也大多如此。平民百姓深受儒家传统文化的影响,特别重视家庭和亲情,他们把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看作是人生大事。有人说,当今社会,父母对子女的爱远甚过子女对父母的爱,所谓“可怜天下父母心”。其实,在许多父母的眼中,子女如同是父母再造的另一个自我,因而,子女的快乐与悲伤,父母感同身受,子女的德行与成功,父母感到自豪,对血脉传承的期望更是父母一种恒久的精神寄托。两年前,父亲临终时,他期盼自己的子孙都能来身边看看,哪怕远在海外的孙女。我明白,这世间惟有在他们身上才留了父亲最深的个人印记。
俗人眼中,死亡是人生的终点,生命是个人利益的极限。子建不俗,他要用毕生精力去追求一种高于个人生命价值的终极价值。在《以刘子建命名的星》画面中,我们看见直接拓印留下的痕迹,仔细辨认,可以隐约发现“实验水墨、刘子建、黑白与现代、艺术史和心灵史、画展……”等字样。子建曾在文章中写道:“我用现成品直接拓印,有人看到的是肌理效果,看不到画家选择这种方式的生活依据和表达的需要,而在我认为,没有比这能更直观地和我们所处的现实发生关联,它是构成我作品精神内涵不可或缺的符号。”我以为,子建反复使用同一标题进行创作,意在宣示自己要借助艺术理想作为自己的信仰,用精神去超越肉体生命的极限。他在《不是一个人的墨之战》自序中写道:“有些人总在嘲笑怀有历史感的人,认为渴望书写历史的欲望过于沉重,渴望进入历史的人活得太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选择了实验水墨就是选择了一种命运。”仿佛,子建的生命就是为艺术而存在的,他认为,“能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值得。”
《以刘子建命名的星》表明他越来越深的自信。这种自信,一方面源于他在实验水墨发展过程中的探索和贡献。他先后作为实验水墨代表画家被写入《20世纪中国美术史》、《新中国美术史》、《中国当代艺术文献》、2007年他创作的《垂丽之天象》系列引起轰动,《艺术经典》月刊第2期发表了封面人物访谈,紧接着,《锋锐》和《十方艺术》等杂志纷纷以刘子建作为封面人物,以大量篇幅介绍他的画作。2009年对于子建而言,更是一个丰收年。年初,作为画家代表随中国文化部代表团出席在美国费城主办的《墨非墨·中国当代水墨邀请展》的开幕式。随后,《墨非墨》又到波兰、捷克、罗马尼亚、匈牙利等东欧四国巡回展览。9月,又在中国美术馆参加了《向祖国汇报——新中国美术60年展览》;11月,策划了《纪念孙中山诞生143周年·首届全国名家邀请展》。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继参加《新中国美术60年展览》之后,他的作品又被编入潘公凯主编的《中国美术60年》(1949——2009),据称收入的作品是在数以万计的优秀美术作品中优中选优,以求全面展现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美术取得的最高成就。
另外一方面,刘子建旳自信也得益于他所处的时代越来越开放,尤其是艺术领域呈现出现日益多元的发展态势。子建是幸运的,在通往理想的道路上,许多人是乘兴出发,败兴而归,这正如大地上的河流,在发源地大多是以激喧的瀑布开始的,但在奔向大海的途中有的却渐渐干涸了。成功与否,除了个人的坚持和奋斗,环境也是不可或缺的因素。在意识深处,他期望在世界浩瀚的美术星空能有一颗以刘子建命名的星,当人们看见这颗新星发出的光芒时,哪怕已是自己百年之后。
最近五年,我以“倒计时”方式审视、定位自己的人生,更加珍爱生命,热爱生活,对子建的艺术有了许多新的理解和期待。子建在绘画和写作取得骄人成就的基础上,依然在不断地超越前人和自己,他最喜欢引用的格言是:“不要以为历来如此的东西,就该永远如此”。也许,人生与艺术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寻找的过程,最后能否找到一个终极的目标也许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始终在寻找,在寻找中获得对生活更加深刻的体验、获得对艺术不断升华的认识、在寻找中永无止境地追求真善美……
2010年3月16日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