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些2007年的新作，除了以往作品中流逝和废墟的意象，夺人眼目的是些仿佛从岩片中挣脱出来的无可名状的图形，它们像幽灵又像云龙在翻飞窜动。
二
2004年，我完成深圳水墨双年展上那张《以刘子建命名的星》之后，不仅不打算放弃“架上”，而是对这个问题有了新的认识。“架上”是人为设置的一种限定，要解决的是画面上的问题，当下语境中对水墨绘画语言的深入研究，并不像一些人认为的没有意义，事实是，如果欲求水墨语言的现代转换，或着眼于现当代水墨画自已完整的美术史线索，那么，水墨“架上”的追求就远未到终结的时候。
问题还不仅如此，中国当代艺术正经历某种沉沦。黄专说这种沉沦来自于前卫艺术对大众意识和流行文化的妥协和纵容，时尚化和反智化不仅使它逐渐丧失了自由主义的反思立场和精英地位，也使它沦为政客权力、传媒权力和资本权力的附属品。无论是服从于专制文化的再现，还是服从于大众意识形态的媚俗艺术，都是艺术自由的敌人。
这种情况下，用艺术的精英化保持对市场、时尚及流行文化的警惕与距离，通过反思去批判和阻止这种庸俗，便成为恢复前卫艺术革命性的使命。2006年，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楚美术重入我的视野。这次的兴趣不在它的浪漫与神秘，而是我思考的这些问题，投射在这个伟大对象上时，戳在了时代的痛点，把我推向了振奋的高度。
三
那个瑰丽流畅、情感外露、富于抽象美和人神交融的艺术，湮灭在历史的黑暗里太久了，突然从土里冒出来，遥远得像来自天外的声音、像琴弦绷断的声音。当这些流动飞扬的艺术穿过漫长的黑暗迎我走来时，我目眩神迷于它的诙诡谲怪、惊采绝艳。黑夜沁成的颜色深邃幽远，界定了它宇宙苍穹的定义，即便支离灭裂，依然是精力弥漫，大气盘旋。
这一切只因为凤是楚的图腾。
野蛮征服文明的事例历史上并不罕见，但最为巨大的莫过于秦对楚的征服，然而更大的悲剧还在后头，由汉开始，天下独尊儒术，历史上的百家争鸣从此结束，楚美术中的浪漫精神亦由此消失，从此，中国人便完全丧失了以超模拟手法建构奇特艺术空间的本领。“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海外”，这曾是怎样的一种胸襟、气度和艺术自觉。楚艺术灭了，中国人的心灵史或艺术史便永远有了一个空洞。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说：“早期的文化将变成一堆瓦砾，最后变成一堆灰土，但精神将萦绕着灰土。”他想说什么？他是想说永恒便是不死。
是的，楚的那只凤不会死。
四
巨大的悲剧感和楚艺术所象征的自由不羁及浪漫精神，主宰了我作品的风格，一种生命力感和努力向上的意识在我心中涌动，像里尔克诗里说的那样：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我愿用我艺术中的自由意志承接这永恒的光辉，这与其说是要哀悼楚美术的湮灭，不如说是要庆祝精神上的胜利。
我没有直接挪用楚美术现存的图形或形式，我要的是精神，我既倾心于创造，就必须超然于源头的母体。“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楚美术给我们的启示是：意气所向，压倒古人，发为辞藻，独辟新路。艺术是天慧聪明、勇敢人的大胆创造。
只有楚的那只凤是凤，后来那些叫凤的东西个个像鸡。只有创造者配称之为凤，模仿者只能叫鸡。在我存在的周围，到处都是鸡的嘈杂与毁坏。
我改变了以往作画的一些习惯，是想以我理解的方式完成对现实的超越，之所以让碎片堆叠得如此密实甚至令人窒息，是要让超脱与升腾的表达显得空灵、雄奇和更加美丽。
这水墨是一层层一遍遍沉下去的，如不这样凝结，我的心将得不到安宁。纹饰是刻了版转移到纸上的，每一个将凸凹拍打进纸里的动作，都感觉到了记忆的弹性。画面的空间，是阴影在幻景之间的交错，一种莫名在虚无中的实在。就这样，我引领着水墨从楚非凡的美和气韵中穿过，创造我的或我们时代的水墨艺术。
丙烯黑是这次才用的。嫌最浓的墨还不够黑，复以丙烯的黑，果真是黑得惊心动魄。黑暗在我画里一贯的特点是向着深处去的，这一次我要求它进去得更深。
用了一点点金。楚的色彩以黑、红、黄为主，金不是用得最多的，却是最重要的，金赋予了楚美术高贵华丽的气象，但金在我画里只是碎片，意不在辉煌，意在表达由辉煌破灭的悲怆迸发出的巨大能量。
最能承载我思绪也最令我得意的，是凌虚高蹈的那些不可名状的抽象符形，没有灵兽之形，却有灵兽之魂，从切开的肌肤和成堆的碎片中钻出来，在羊水般的水墨中扶摇或游走，穿透茫茫黑暗。
五
我是那个把自己沉在水底观天象的人，在黑色的水墨下面，我张开我的眼睛。
现实的琐碎与无聊渐已磨钝了现代人的心智，无论以怎样的借口陷自己于它的纠缠之中，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楚的辉光让我看见了心灵真正的归处：仰望星空。
在自囚的画室里，我是楚那只伫立云头的灵兽，在黑暗的混沌中，倾听宇宙的秘密。天象演释的生命律动与神秘，是我墨象有无之思及诗性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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