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世界中的灵性之美

刘子建

      张隽先是我老师輩的画家，当年我毕业留在湖北美院当教师时，一拨人成立了一个东湖画社，张隽先是会长，我们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张隽先为人谦和，他早年和刘一原、皮道坚共过事，和他交往多点，和这也有关系。1992年我南迁广东，先广州再深圳，这时张隽先也离开武汉到了广东东菀，我们见面的次数就少多了。

      今年底我在广东中山策划了一个展览，湖北就邀清了刘一原、樊枫和张隽先，我觉得这三个人的画放在一起会很有意思。刘一原的画个人风格独特，在水墨上复作色粉，直接导致了画面上的冲突，这种情绪化的表达和它的文学性，最能传达他的心绪，他称是心象风景；樊枫则像是个都市行者，用粗犷且极具表现力的笔触，捕捉都市拥挤的高楼与浊重的天空，把现代化的都市风景作为自己的主题。与之相比，张隽先属于另一种类型，显然要温和得多，既不像刘一原把对像作为符号，定格为自己的心象，又不像樊枫有个鲜明的现实主题，观照对像时把理智反省加了进去。而张隽先则游离在两者之间，他似乎是要凭借自然的精神使自己的精神得到超越。徐复观说：“此种形相，对人是有情的，于是人即以自己之情应之，而使山水与人生成为两情相洽的境界，则超越后的人生，乃超越了世俗，却在自然中开辟出了一个更大更广的有情世界。” 以此种理论比对张隽先的艺术，会觉得他更像一个精神优越者，在与自然两情相洽的关系中，挥洒自如地泼洒自己的情感与联想，他并不求观念的新颖，亦不求表达方式上的骇世惊俗，而只是一味地表达着对自然的亲近，借它抒发自己心里的诗意与感情，所以，他的作品无论是简朴的小景－一片树丛、一片荒草，还是鸿篇巨制－昆仑群峰，荒莽大漠，他都让我们在他细腻的表达中，倍感人性的温淳和自然的纯朴亲切。

      湖北的山水画家是有一个共同背景的，那就是上世纪80年代湖北曾经做过“85新潮美术”的重镇，它带来了艺术观念上的突破，有力地推动了湖北中国画的创新，但同时也铸就了它草莽的英雄气与眼中无物的狂妄，这些都流露在了一个时期的画里――普遍在画上追求大气势大格局，却往往失之于细节的精微而显得空泛。没有什么地方能像湖北这样，虚张声势的阔大笔触与空洞的景物会成为竟相效仿的对象，余绪至今还可以在一些画家的作品中见到。而我选择的这三个画家，在我看来，则是从这个背景中脱颖而出的骄骄者，他们的艺术既保留了这个背景中好的东西－作品有强烈的时代气息，风格大气，又难能可贵的做到了豪放之极不失精微的细节。从这个角度看湖北画家的表现，或许就能对他们的成就、意义与价值做出客观地评价。

      还是回到张隽先画里来。《雨润崖谷》是一幅好画，湿润的淡墨里，两三处用干笔擦出的肌理泛着白光，像透气的眼。这肌理已无关乎石头、泥土还是草木、它就是画面上的一个细节，水墨需要关系，画面需要透气，它能让意境安静下来，成就这样一幅静默的自然肖像。在我看来，这静细腻得像早晨的雾气，紧紧地和你的肌肤贴在一起，它就是这样触动我的。他的画多数釆用的是细索的笔触，秋林是这样，原野是这样，甚至白得发毛的月夜也是这样。在湖北以粗笔大墨、框架或团块已成趋势的山水里，这样的笔墨形式尤其显得有些珍贵，自然也就成了张隽先艺术标志性的特点。具体来说，就是执着于细腻的笔墨去营建一种静穆的氛围，人和景物之间像是隔着一层纱，它滤掉了杂质与糙音，使意境显得纯净与澄明。像《天地悠悠》，茫茫草地只是一派水墨氤氲的意象，除了水墨、除了构图、除了从右边飞进来的鸟，使这静宓有了几点细碎的声音，就什么都没有了。然而，这虛空的世界，诚如宗白华所言：“空明的觉心，容纳着万境，万境浸入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灵……空则灵气往来，灵气往来是物象呈现着灵魂生命的时候，是美感诞生的时候。”在一个燥动不安的时代，在经历过湖北狂飚的思潮之后，张之先创造的无限空灵，这便是他的画亦是他的人的精彩处。

      湖北很多人都画过白马，也就是在麓崖或莽原的远处，立着一只了孤独的白马。张隽先也画过，并把它用在1999年出版的个人画册封面上，那匹马画得很小，在画的右边。画的基调是溟濛未开的幽暗，只在画面上方抹了几笔白粉，撒了些像霰雪一般的白点，一种清澈的寒意和空旷的落寞便在画上弥漫开来。要想说清这张画的深意，并非是件简单的事情。是啊，我们在艺术上追求空灵，但我们人生却是万般的凝重。只得借刘一原的说法，这是张隽先的心象风景－湛寂之中，自然而感。这是自许自期，是寄希望于随苏醒而得到澄明的隐喻。事实上，对张隽先所有的作品，都可作如是观。

2010年1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