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茂先生的学养与器识——由《京江送别图》临本鉴定说起

李元茂先生的学养与器识——由《京江送别图》临本鉴定说起

李元茂先生的学养与器识——由《京江送别图》临本鉴定说起

时间:2012-05-28 10:37:37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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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石山
        是真实故事,还是侦探小说?
        这只是一时的疑惑,事实上我当时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兴致勃勃地读了下去。
        话说1967年秋季的一天,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受邀来到太谷县何家。主人何先生雅好书画,家中庋藏甚富,虽年届花甲,于鉴定一事独信这位太原来的年轻人。坐定之后,何先生取出一轴,徐徐展开,年轻人扫了一眼,说声停,摇摇头。定是膺品无疑,主人当即收起。又展开一轴,随着画幅的展开,年轻人的身子也轻轻地抬了起来。乃一长卷,绢本设色,纵八寸许,横二尺五寸,旧花绫裱,明朝老花锦作包首,冷金题签,已有破损,楷书署“马钦山京江送别图”八字。引首有沈石田所题“京江送别”四个大字。图面上,近景一角为山坡江岸,江中停舟一艘,岸边六人作远行送别状,道旁坡上两棵偃卧的虬松为图中主景。树干上落“马远”二字款。卷后接纸有王宠、文嘉跋。远山近景,虚实相间,乍看之下,很有几分清朗之气,似乎马远笔意。细看之下,又不似马远劲健利落而无干硬之嫌的笔触。从画风审之,较南宋院体画活泼有韵,已隐现写意式文人画的气息。
        沉吟片刻,年轻人言道:引首上沈石田题字虽有几分相似,但王宠、文嘉两跋绝假,似出一人手笔。这样就有两个疑点产生,一是沈石田引首题字亦假,一二是后跋被人拆换。再看全图,右上角钤“虹月楼”长方印,下钤“休宁朱之赤珍藏图书”等鉴藏印数方,图左被人裁剪的痕迹甚明,遗露出原题字某些字脚的部分。“虹月楼”为明代戴进用印,从画风上看亦似戴进笔法。
        何先生急急言道:会不会是将戴画裁去以充马远?
        年轻人面有难色,稍一停顿,继续说下去:先生所言极是,明代中晚期确实有将戴进画改为马远画者,这是缘于戴进画脱胎于南宋院画,而南宋院画早于载画数百年,价值自不可同日而语。问题在于这位改造者也忒不经心了。你看图的包首,外签破损处可见旧签,掀起隐约可辨“戴文进金臺送别图”八字。此题甚为眼熟,噢,想起来了,清人《朱卧庵藏书画目》中有著录,前些年出版的《上海博物馆藏画集》刊有此图。待我回去细细研究再作答覆。
        数日后,年轻人又来到何家。见面如仪,摊画于桌,年轻人细细审视,发现图左未裁尽处亦留有字脚,能看出是“戴进”二字。袖手言道:明白了。我查过《朱卧庵藏书画目》,与《上海博物馆藏画集》刊出的图细细比勘,苦苦思索,既是造假,为何又特意留下破绽,是粗心大意使然,还是有意为之使然?从“虹月楼”印及朱氏鉴藏诸印完全保留,包首旧签题字不全部刮掉的情形看,绝不是粗心大意所致,而是有意所为。再从画本身观察其画风,确实为晚明之后,且又与苏州地区产物相类,无论如何也探不到明初戴进时期。再审视其纸绢印跋诸端,当可确认为苏州高手仿制无疑。既仿戴进《金臺送别图》,何以又改为马远款,统盘分析可知,裁添马远款实为假象,仿制戴进才是真正的本意。盖当年改戴进画为马远画成为一时风习,后之鉴赏家常以此为根据,此画作假者便想以此引开鉴赏者的眼光,仿马远不成,犹是戴进。留下字脚,便是一种引诱。层层诱人深入,且图目曾见诸清人著述,稍一闪失,仿制的膺品便会成为真迹。
        太谷的何先生是怎样舒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看到这儿,确实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用说,此年轻人便是当今的书画鉴定大家李元茂先生。
        初识元茂先生,是多年前张颔先生的寿宴上,真正认识则得之于薛国喜小兄的推崇。说起李先生的为人行事,学养器识,国喜总是表露出一种钦佩无已的神色。还特意送了李先生的几本著作给我,载有上面那则鉴定事例的《古书画仿制研究》(海南出版社2004年出版)便是其中之一。
        同时送给我的还有李先生的两本印学书,一本是《名石治印》,一本是《中国篆刻百家·李元茂卷》。正好我退下来后,无心读书,每天沉溺此道乐不可支,便细细地看了起来。其印风既沉静古穆,又飘逸有致,应当说源自汉印,而参以浙派诸大家的气韵。用我的一位老师的话说,是规规矩矩的路子。难得的是他对印石的精心研究与搜集。
        “文革”中,先是在高寿田老先生的指点下,精研清人高兆的《观石录》和清人毛奇龄的《后观石录》,为了获得寿山石的真正知识,又不辞偏远专门去了趟福建寿山。此行让他大为开眼,原先自以为娴熟的印石知识,在原产地不过是常识,石相石品,妇孺皆知,何坑何洞,均有讲究。原本看看就走的,一住就是三个月,直练到一石在手,一眼便知产于某坑某洞,如数家珍,方欣然离去。
        《名石治印》一书,前半部分谈印石的种种名目,后半分部是他自己的治印成果,几十年治印的精品。治印对象,有文朋书友,亦有政要名流,更为绝妙的是,每一方印的材质、字源,构思、刀法,均有简要的文字说明。比如置于首位的《霍泛之印》,其说明文字为:
        白文“霍泛之印”,四字方印,印材为寿山旗降石,虽透润度稍逊,却为老坑凝重之石,石面有泐,兽纽。制印构思:小篆霍字从雨,下隹,其本义《说文解字》作飞声解,乃群鸟雨中疾飞之声。周武王弟霍叔处之国,在山西霍县西南,后灭于晋,其后人以国为姓。小篆泛从水乏声,本义《说文》作浮解,乃漂浮水上之意。引申为游、浅等意。小篆之从屮从一,初生草木直出地上之意。本意作出解。故是印小篆为汉篆,以严格、精密凝炼处之,掺以黄牧甫法,以冲切刀并举之。
        我看了方知,篆刻之所以不止是技艺,实乃一门学问是什么意思。
        元茂先生还是书法家,这在那次张颔先生的寿宴上,我看了他送给张先生寿联上的字,就心知了。我于书道,可说一窍不通,敢说的只有一宗,那就是自己的字是鬼画符,别人的从来不敢也不愿置一辞。你以为整饬刚劲的当是好字,名家评说起来却是怎样的不入法门,你以为稚拙如幼儿,连门也不入者,却偏是屡屡获奖,直可说步青云如台阶,拾紫绶如草芥。时间一长,也就没了脾气,参观书展,从来都像近来海派清口名家周立波先生所摹拟的“打桩模子”那样,抖抖腿,点点头而已。有文章说元茂先生众体皆擅,我不便评说,但他的篆书出于名师,其源有自,我是信实的。有个典故不妨一述,既见当年学子的心意虔诚,也见名师的魏晋风度。
        元茂先生上高小时习《说文》,曾请教太原书法名家郭伯英先生,郭先生极赞许张颔先生,说晋省古文字上首推介休张氏。无奈岁月不宁,多年无缘相见。1972年的一天,在山西省美术工作室,就是美术家协会,当时这类机构都是这么个名头,比如省文联就叫省文艺工作室,举办的书法展上,终于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张颔先生。其时张先生刚从“牛棚”解脱出来,身体羸弱,策杖而行,元茂先生并不认识。只觉得跟随多人,定是名家,也就一直不离左右。走到一幅字前,张先生说写的不错,后来方知,在张先生的话语里,不错已是很高的评价。元茂当即言道:这是我写的。问过名字后,张先生又问:你写的谁的篆字?答:邓石如的篆字。问邓石如何许人?当时心想,怎么这位先生竟不知邓石如呢。人杂不便多言,分手之际,老者说:我叫张颔,在省博物馆住,有空过来吧。元茂这才知道,眼前这位羸弱清癯的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张颔先生。
        没过几天,便去拜访。谈话间仍问写的谁的篆字,仍答邓石如的篆字,仍是疑惑,不料张先生接下来说:邓石如不足挂齿。忙问谁的字好,答:王国维,王国维是在做学问,邓石如不过是个写字匠,连字都写不正确,你说何人更高何人值得师法?闻言大悟。从此便拜在张先生的门下,十余年孜孜不倦攻读古文字考据学。
        对元茂先生的学养的来龙去脉,有了基本的了解之后,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在书画鉴定上何以有那样的器识,那样的功力了。张南皮先生《书目答问》里说,“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由经学、史学入理学者,其理学可信;以经学、史学兼词章者,其词章有用。”词章者,艺事也。如果再参以孔子所言“士先器识而后文艺.”,这道理就更清楚了。
        有人说艺术鉴定不过是见的多了,有点眼力而已。记得前年吧,还有个书画鉴定大家在中央台的节目上,说他鉴定书画讲究的是“眼学”。我当时就觉得,这不过是村这学究的说法,怎么能配称是大家。是的,鉴定艺术品的人,一定要看的多,经的多,才能有实际经验。但更多的,还要靠的学养与器识,则是确定无疑的。谓予不信,李元茂先生就是绝好的例子。
        李先生前些年一直在海南、北京做事,近来听说回山西发展的想法,是人老了有故园之思,还衣锦者惮于夜行,不管是哪种情况,对山西的文博事业,都不啻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至少至少,对我的好处是现成的,往后读书之余,有了可不时请益的名家。

2009年7月17日于潺湲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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