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邹 文
钞子伟、钞子艺兄弟二人，算得上北漂艺术家的代表。漂龄十余年。学艺创作，娶妻生子，均处于北漂状态下。我们在北京朝阳区索家村“国际艺术营”设工作室时，与他们做了邻居，赶上他们来北京相对最稳定的一段。钞氏在自己连小产权都没有的两间工棚般的砖房里，居然还建起了烧陶的窑，门外的空地，种丝瓜、葫芦，成熟季节硕果累累，让120多户心神不宁的邻居，总能从这诗意栖居的简易版田园图景中，获得可以安居乐业的鼓舞。然而，好景不长。一天，钞氏兄弟匆匆告诉我，索家村要被拆除。他们主动承担起120户邻居代表的责任，四处奔走，力求找到一切可能的关系，以图改变拆除的法令。除了为自己着急，分明也真的是为所有邻居着急。他们的家园保卫战很弱势，最终不得败走宋庄。但两兄弟旋即就以他们随遇而安的优势心态，在下一个不确定性中安下身来，潜心创作。
从狼籍的索家村搬离时，我竟然发现他们没有半点沮丧反倒有些窃喜。他们说，这又一次的搬迁，是由于被一颗太平洋上的中国卫星侦查到了。想想，某颗高悬在宇宙里的人类之眼，先看见地球，看见亚洲，看见中国再看见北京，停在某刻紧盯朝阳区索家村出现的几排违章建筑，最终锁定在他们家的丝瓜和葫芦，也许被这顽强的定居的决心挑衅了。但钞氏兄弟却似乎感受到了北漂一族，最渴望的发现与重视。
在北京城乡结合部边界线的推移中，在体制内或体制外艺术家的纠结中，在职务性创作与生存性创作的情态里，钞氏兄弟所代表的北漂艺术家们，共性之处无不在于要靠个性立身，要靠创意、已见、绝招或人脉，来标示存在。生存空间的不稳定性和机遇的不确定性，使他们很难因依附被固定，故尔葆有更为珍贵的自由。但更进一步地说，钞氏兄弟与同为北漂的自由状态的其他当代艺术家不同之处，是他们没有因为自由而油滑，没有因为漂移而虚浮。如果可以用两个字来归结他们的人品和艺品，就是“实在”。
所有接触钞氏兄弟的人可能都会有同感，他们待人接物，真实坦诚，不行虚礼，不懂掩饰，经常主动帮人，不求回报。在人际关系中，他们几乎不谙世故与溜须奉迎，很少看他们四处发名片要电话找机会对象合影，如果赶上圈内聚会，他们总是自我边缘地站在一旁，不存批评之心地感受着别人的气氛。自己打车来自己打车去。他们经常替其它雕塑家做雕塑，无意识自己遭到收益的剥削，也不在惜太容易给出去的帮助反而失去矜持和尊重。渐渐地，相处久了，你会被他们的实在感染，享受一种童真、阳光、坦诚，那种附丽在他们及其作品之上的品质。这两个河南人榜样，彻底改变了我们关于河南人的谣传形成的偏见。
“实在”也是钞氏兄弟艺术的特质。体现在下列几个方面：
一、表现语言的实在。钞氏兄弟善于极致化地追求塑型的真实，真实到细致入微，每处结构，比例精准，形象高度肖似客观，连肌理、质地、纹路，都会历历呈现，甚至他们已经通过形态表象的细节真实，建构了一种钞氏艺术语言。长期陶艺创作与研究的功底，令他们可以如绣花一般搞雕塑，对造型从不苛且含糊，精微入里。比如做一段城墙与一幢城楼，可见片片砖瓦，开合门窗，数百仪仗，旌旗列阵，物象清晰，情景昭然，认真到精心。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重艺也重技，从不鄙视形而下的技，致力于技艺融合统一，总以精工细作，来保证艺术表达，同时，他们用技有度，能够控制技术和做工的投入，止于沦为工艺之前。看他们作品，少有马虎草率，无处不实实在在。
二、创作作风的实在
钞氏兄弟搞创作，从来都是自己动手。而大多数雕塑家这些年来基本上都已转型成了指挥家，画张草图或做个小稿，等不同批次的助手完工再去“点睛”，最后署名。钞氏兄弟一直亲力亲为做雕塑，已属鲜见的实在。另一方面，他们从不故弄玄虚，十分尊重客观真实。他们在中央美院、清华美院雕塑系先后学习，已科班地领受了造型解剖训练，对写实造型没有耻辱感，反以为荣。一次创作唐僧取经的雕塑，特意租了一匹马来当模特。他们最擅做老旧火车、汽车、板车或拖拉机，上面有无数零配件包括难以计数的螺丝、齿轮、管线或板材，不同质地。心情浮躁肯定难以为继，但他们一丝不苟踏踏实实做了一大批，其产量及深入程度，想让人不佩服都难。坚持这种实在的创作，意味着他们从不跟风，不问市场，不懂经营包装，作品没太多水份。
三、审美趣味和艺术主张的实在
钞氏兄弟属于中国文化色彩较浓的艺术家，他们来自到处是庄稼和文物的河南，造型底子是陶艺。中国文化与民间艺术元素富含于其作品之中，所以会有抓髻娃娃之类的作品。但另一方面，他们已在审美趣味和艺术主张上，显露了对西方建筑、雕塑以客观真实为最高理想的认同。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弟，外人初识，难分彼此，“这一个”就是“那一个”的“写实”，自小二人就有着镜相有趣的见证经验。秉性的实在，更让二人易于靠近讲求写实的西方艺术精神。他们珍视上帝造物的原创，敬畏客观的相谐和规律，偏执于实在，自觉地抑制着写意、夸张、虚饰或娇情，把心灵的眼睛，交付照像机一般的准确和精密去感知。有无、虚实、是非，一目了然，这种审美的实在，让钞氏兄弟获得一条深进微观的通道，未在途中被虚无诱拐被抽象阻挡，一直深进、深进，直到发现材料的美、情境的美、别人忽视的美。于是，怀旧与复古支撑起他们的美学主张，残垣断壁，废铜烂铁，散发出被当代化洗礼的原味，营造出老照片的氛围，跨时空地复原了一种别具深意的真实。那些停驶的卡车，报废的拖拉机，断履的坦克，已与主人分离的军装，以一种英雄的悲壮静默在我们眼前，传达着钞氏雕塑史诗般的抒情。
在当代艺术越来越被虚幻、玄乎、伪哲理牵绊的路上，钞氏的实在，乍看拙笨，其实却走得更快和更远。
2011年5月
邹文、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士、研究生导师
皖公网安备 3401040270060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