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燃烧的光回到大地

        文/李小娴
        假如一场大雨把一位画家困在斗室，不让他看见阳光、大海、红土、树林和漫山遍野的菠萝，他手中的画笔也许会源源不断地把上述的景象创造出来，而且往往比真实的更动人心弦。对于在广阔的雷州红土地上奔跑着长大的青年画家陈雨而言，一切伟大的艺术都是从故乡、自然和生活中生长出来的，像地里自然而然地长出菠萝、甘蔗和玉米一样，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诗人黄礼孩说过的一句话让人印象深刻，他说：“在省略了身份，省略了祖籍，省略了故乡的今天，在身心日渐凋落、不知道要把身体安放在何处时，回到出生地，寻找适合自己进入和表达的地方，寻找更自由的呼吸，是艺术上的一次再启程。”陈雨也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选择避开喧嚣的、生硬的城市，把画笔伸向了生养他的雷州大地；他甚至避开了那些蝴蝶纷飞的花园和风景名胜，把目光投向最原生态的土地及大地上的植物和人群。每隔一段时日，他就如候鸟般回到生养他的土地，去看大陆最南端的那片红土上的天空、溪流、植物和劳作的农民，并跟他们一起品尝最新鲜的蔬果和海鲜。他常常觉得最有生命力的东西都是土地里长出来的，当他站在那片土地上，他感觉不是自己在寻找灵感，而是炽热的风吹拂着他，驱使他把颜料涂抹在画布上。
        从野外写生回来的陈雨，皮肤黝黑，浑身散发着一股野生的劲。他呼朋唤友，高谈阔论。偶尔，他安静下来的时候，会想起那些在静默的红土地上默默生长的植物么？他的头脑里仿佛时刻装着要画一幅大画的念头，而且这幅画必须画出来。
        于是他想起了家乡，想起那片被阳光照耀的土地和黄澄澄的菠萝，他便在画板上抹上一层柠檬黄，仿佛一望无际的田野瞬间被金色的收成覆盖；接着，画面上开始出现了一小片红，有橘红、朱红、大红——就像火苗被点燃并迅速蔓延，整个画面燃烧起来，一片通红——似乎硕果累累的季节即将过去，大地裸露出了它原来的面目——那么热烈、明亮、欢乐又是那么的安静、荒凉、忧伤。想到这里，陈雨似乎有点伤感，一丝乡愁袭击了他，他突然想到了那片寂静的土地和在土地上日夜劳作的农民，还有被他们漠然的命运，他的画笔不由自主地沾了些黑色，像大火燃烧后的灰烬，那么突兀地出现在画面上，是挣扎、是抗争还是默哀？然而，土地是广袤的、热情的、无私的，它从不抱怨，只是一味地包容、陪伴和生长，它让画家的心变得柔软，一抹淡淡的绿在画面上若隐若现，像是新生的小苗即将破土而出。
        我们可以想象，当画家想起大陆最南端的那片红土地时，他的内心也许就像那片田野般，一直被金色的收成盖满，他拿着画笔的手时而变得小心翼翼，带着某种敬畏的心情；时而下笔迅速、有力、生猛，仿佛带着一种急切的、焦躁的爱和渴望。他似乎从来不去事先预设画布的效果，只是凭着一种感觉在画，就像快要压不住内心深处的情感而即将要发出沉吟或怒吼一样，浓稠而鲜艳的色彩像溪流般汇集在他的笔下，闪烁着光芒，仿佛是土地内部的火把这幅画照得通红，而不是红彤彤的颜料。
        他时而以浓稠的颜料层层涂抹叠加，时而以画笔干擦轻染，并刻意在多处隐隐约约透出黑色和暗绿的斑驳的影子来，像红色的海面上漂浮着数艘破破烂烂的无法靠岸的船，让人揪心。陈雨想到的，已经不是现实生活中的那片土地，他不在乎他画的是否跟现实是一样的；而是借助记忆里的那片土地的外壳，将内心被触发的感受和想象予以宣泄，它既是现实的、当下的，也是精神的、观念上的。
        陈雨画画多年，他早期画过各种小动物，也画过形形色色的人群，这些生命挤在他的画板里，给人一种现实的荒诞感觉，看久了，你会感觉自己也是里面的其中一个，那被画面勉强缝合的现实生活，仿佛一阵风就能使它破碎（“婴儿”系列的某些画面是破碎的）。但最先吸引我的目光的是一张风景画，画面简单，一条红土小径，路边的植物兀自盛开。我是一个有着很深的乡土情结的人，很难解释这幅画为什么吸引我，但事实上，站在这幅画面前，我有种踏上那条小径的冲动，我总觉得那条路会延伸到我的故乡和童年，通往那日日环绕着我的梦境。
        有时候我会想，一个人无论走得多远，回到故乡，自然而然会涌出一种亲切和忧伤感，来自我们久久凝望的眼睛，来自我们发烫的脚底。而在画家眼里，故乡有时举目荒凉，有时色彩斑斓；有时是幻觉，有时是模糊的童年印象；当画家对广阔的红土地或一小片的菠萝地看上个把钟头时，当他在画布上涂抹上颜料时，他像是在描绘一段记忆，一个秘密，一个梦，以至于人们站在这幅画前，他们会有一种感觉，似乎只要用目光悄悄揭开这片红土地起伏不定的外壳，便能发现那静静的现实的深处，它们几乎无法掩饰自身的光彩。故乡是瞬间的创造灵感，转瞬即逝；故乡又是永恒的张望、寻觅和怀念。故乡既是色彩斑斓的，又举目荒凉，一片小树林、一个小池塘和一个小山坡也能让我们看上个把钟头，直至我们把它全部收进我们的记忆里。我想，这就是陈雨让我们久久地站在他的画作前沉默不语的原因。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在当今从物质到精神皆被重度污染的社会环境中，越来越多的人渴望溯回故土和童年，然而，我们去哪里找那样一片纯粹的桃花源呢？陈雨告诉我们，我们毫无节制地向这片土地索取了太多的东西，土地是广袤的、热情的、无私的，同时也是有限的、脆弱的、容易枯萎的，人和自然的关系就像新芽和土地的关系。左拉曾经说过，艺术就是“通过某种气质所看见的自然一角”，陈雨的画作带着强烈的个人特征，蓬勃的生命气息洋溢其间，从中可以窥见陈雨对艺术探索的深度和力度，且始终保持着精神家园的守望和精神深处奥秘的探寻。这样的画作不仅仅是给人一种视觉的震撼，更是触及灵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