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希文先生的最后来信

        今年开春前，闵希文先生在家中不慎跌倒，住进了第六医院静养，这是其儿宗泗兄从电话中告诉我的。前些年，老人也曾入院休养，我曾数次前去探望，此次希望他不久能够康复出院，等待着佳音。
        终于，5月下旬收到先生5月10日所写的信，信封上的邮戳却是“2013-5-23”寄自漕河泾邮局，想来是家中无人及时出门邮寄所致。信中第一句“好久没写信了，我住了四个星期医院……”其实，应该是不止四个星期的，好在已经出院回家，对老人对大家都是种宽慰。他在信中谈了近期感受，“衰弱的这么快，一点力气也没有，每天只能睡，我吃的也不多，我也只想早一天离开人世。人世就是这么一回事。……”进入九十高龄以来，他的信多次谈及此类话题，说在家族中自己是少有的长寿，还数度产生幻觉及梦境。我的回复则寄望天意、祝愿安康。此次，我在复信中谈了近况，并想择日前去看望，心里却不无沉重。
        6月4日，收到他的第二封来信，说“住在家中，还是很好的，一切习惯。就是年老了，小便多，常常会小便裤子里……”老年人排泄失禁是常事，信中谈到儿子问了医院，可以入院治疗，已决定明日再次入院，信是5月11日写的，信封盖的邮戳则是“2013-6-3”寄自漕河泾。
        而6月3日，曾接张功悫先生电话，说是当日《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版刊登题为《那里，只有残花落叶——访法国赵无极墓》的文章，读之黯然，嘱我查看。便随即在街边书报亭购得，阅读后转发各师友，也以明信片告知了闵先生。作为当年国立艺专的同窗挚友，赵无极先生4月9日的大去，对老人不无影响，尤其得知赵的身后状况，相信会有更大触动。
        6月5日，老人在睡梦中驾鹤西去，我次日接闵宗泗电话得知此讯。
        此刻，二老终于相聚云端、握手天堂。
        和闵希文先生的书信往来始于上个世纪的1988年春季，那时我由外地回沪工作不到一年。之后的日子里，无论我去哪里、包括在境外工作生活的岁月、彼此间的沟通从未中断，整整持续了二十五年。
        2000年1月通过五月文丛在澳门出版了《闵希文书信录》，内容是将当时保存的112封他的来信（截止1999年10月18日）按社会、艺术、友情、人生四个方面摘录。书信录出版之后，除寄给闵先生之外，还分送包括中央美院、中国美院、湖北美院、西安美院、鲁迅美院、四川美院、广州美院等国内各大高等艺术学府，曾收到各校复函，对此表示感谢，并被告知已收图书馆藏或送各位当年国立艺专同窗校友以供阅读。
        以后的十四年，我们的通信仍在继续。尽管进入网络时代纸质邮件已经鲜为大众采用，老人依然认真的亲笔书写，字迹内敛，措词贴切。作为前辈、师长、更是友人，在信中真诚而平等的交谈，通过这些内容可以了解闵先生对各类问题的见地、思考、感悟以及矛盾、爱憎、悲愤。由此，感受这位几乎被遗忘的老人那一颗跳动着的、美好善良的艺术之心。
        性格即命运，闵希文先生1935年入杭州国立艺专就读，1941年毕业留校任教。1947年赴法留学签证受阻；1958年于上海戏剧学院被划为右派，就此离开讲台，当图书管理员。与世无争、默默求进，耶稣般的个性令他在重压之下渡过二十多年的坎坷岁月，其间，翻译大量法文画册资料，静观世态炎凉。1979年获平反重返讲台。1984年离休。静静阅读的同时继续他那静物系列的绘画，直至2012年，还展示了他最近完成的油画棒新作，足令画界震惊。——命运带来坎坷之时，又给了他顽强和长寿。
        闵希文先生的最后两封来信，一封是出院之后，另一封是再次也即最后一次入院之前所写的，看落款其实仅隔一天。
        前一封感慨“人世”之外，还提到同窗赵无极的家境、其妹妹及家人们的性格坚强、并由此对我说：“你也是一个很坚强、聪敏的人，我一直很钦佩，你刚下岗，还只六十岁的人，还有三十年好好工作。”——看来老人当年离休时也是这么想的，这个信念支撑着他没有放下画笔，最后仍保持清晰的思路，不断的画和写。后一封信，也是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得知我近期将出游俄罗斯，便写到“北方是很冷的，怕你吃不消，该早日回来……”关怀之余最后写到：“明天要去第六医院，一去医院也就不知道要住几天，与朋友就没法写信，很没办法，只好等我回家再写了。”——老人仍有生的欲望，仍不舍这个世界的一切。
        告别仪式简短质朴，如若先生为人。与之交往经历不断闪回，耿耿于怀。
        据说经历即财富，看来我不穷。自己从不奢望长寿，但会利用有生之年把想做的事一件件完成。包括我的绘画、雕刻、写作，而最要紧的是，将闵希文先生后十四年中的来信摘录整理出来，编成续集。——假如有合适的机会、时间精力都允许的话。
        因为想给求学从艺的同道人一点启示，这是我的心愿。

童建穎 2013-6-24于上海未眠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