卵·矩阵

    当艺术家怀揣着作品概念来到景德镇时，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体验者，或者说景德镇之于他还可以算是一片朝圣之地。

    他满心期盼着以自己对于当代社会人们生存状态的一些思考线索，依托瓷都的工艺与烧造技术，成就一件别有趣味的作品。至少在当时，对于作品本身或是创作过程，还仅仅是这样的预期。

    然而，越是如景德镇这般有着丰富传统且已经高度产业化的“圣地”，越是难以激荡哪怕是零星的趣味，每每尝试都是一次变革，甚至是阵痛，或大或小或长或短。

    “三公分的厚度是景德镇的烧造极限！”无论是什么器物，花瓶、茶壶、杯、盘，超过三公分这个极限的后果轻者炸瓷，重者炸窑。所有的工厂、大小作坊、工作室唯恐避之不及，生意人、大师们、工匠们、哪怕是略懂一二的老百姓们，都不约而同给予艺术家的作品方案众口一词的判断，“不可能”。

    对于单纯的体验者来说，这些反馈显然是个明确的掉头标志；而正是这一小挫败，无论对于艺术家本人、作品的创作与制作过程以及最终的呈现方式而言，却意味着一段颠覆或者更准确说是对抗之旅的开启。

    卵，意味着孕育，象征着生命；而集结三千枚卵的矩阵所带来的生命冲击该是何其壮美，繁殖力该是何其勃发。如果是艺术家所谱写的是生命礼赞，大抵也就如此了。至于这些卵是实心的还是空心的，放空的还是填充的纠结就没有意义纯粹扯淡了。

    对抗，就来源于这些本该生机勃勃，勾起人们无限遐想的卵，却是被由内而外彻底瓷化的实心物。换句话说，是被硬生生地“阉割”了。

    当你面对这一“生命的矩阵”准备接受赞歌的熏陶时，艺术家的黑色幽默却给了你沉重一击，这一击的分量远超这三千枚总重超两吨的瓷化实心物。

    这便是景德镇体验之旅开端小插曲的始作俑者。你如何去向一群完全醉心于“美”“精致”“写意”“实用”的大师们，向一座终年燃烧着物欲利欲的大窑炉去解释为什么要烧造这些会炸了自己祖宗的实心卵呢？

    还是有人是乐于颠覆的，哪怕是身处且受益于传统而产业链健全的景德镇的人们。姑且不去理会他们敢于承接这些在他们眼中“一无是处”的实心物烧造项目背后的动因究竟是什么，光就挑战所谓极限与承担风险的勇气便赋予了作品以激动人心。

    劳动者的智慧是无处不闪光，换言之，是一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实用主义。在起初试烧阶段，反复、痛苦甚至绝望，使他们开始运用智慧，创造手段，来达到烧造成功这一目的。实心物按照传统烧造工艺或曲线不是要炸吗，那么就“塞棉花？”“插筷子？”“小空心？”。而这些却恰恰违背了艺术家对于作品概念的执着。

    不断地重复试验，哪怕前功尽弃，甚至回归到瓷土的配方、干胚、逐阶生成全新烧造曲线。而对于窑变釉的坚持，使本来就彻底颠覆的烧造过程又加入了难以计量的变数。裂了碎了炸了蒸发了失控了…除了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试验，别无他法。

    单个的成品的分量感是传统器具无法比拟的。怀抱着她，双手捧于胸前，抚触她，观赏她，你想到了什么？艺术家本人或观者主观上断然不会可以去追究如此作品的诞生对于整个景德镇陶瓷业界所带来何等冲击，且留待时间与空间去给我们答案。而大部分人，尤其是陶瓷业内人士如果抱着一种抵触的情绪来看待这样的作品，片面地以为是一种颠覆甚至是背叛那就是肤浅而短视的。

    这件作品没有武器的属性，绝非是要在景德镇搞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所谓枪杆子里出话语权。本身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考的角度，仅此而已。景德镇人士大可不必如临大敌，如果所提供的角度现在不是将来也不太可能是你看世界的方式，那这些作品可能给景德镇所留下的仅仅是一堆在未来某个时刻或许有其实用价值的数据与经验。

    作品的一个主要矛盾就在于巧妙的处理了常人眼中的颠覆。突破烧造极限本身并非是颠覆。在制作工艺上完全尊重甚至是教条地沿袭了传统。简而言之就是实心的并不是做不到，而是传统体系中，实心的是没有任何实用意义的。所谓颠覆，是希望通过作品形成的过程以及呈现的方式，去改变视角，提供可能。

    当代艺术，或者更广泛意义上的艺术的出口在哪里？无非是生产、生活与生命。而从来我们都是认为生命的价值高于一切，生产是为了生活。而卵·矩阵的诞生过程的美妙之处便是跳出了这套惯常的思维逻辑。将生产与生活人为割裂，让生产脱离、超越生活；将生命的价值弱化为物，而生机的来源却是被剥离了孕育属性后的绝望。

    艺术家从朝圣者向实践者的蜕变以及此间的心路历程是作品之外却又与作品主旨息息相关的艺术体验。无论以何种方式呈现作品，都是不够充分的。而矩阵在体量上达到了体验过程的内涵，而掩盖在这体量之下的，在那一霎那过后，是否实实在在触动到你，是艺术家所最为关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