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留学到苏联》画展在美术馆开幕以后,我去看了两次,见到许多熟悉的作品,也有许多新的感觉,特别是对罗工柳先生。
1
我第一次见到罗工柳先生是在1977年。虽从小景仰,但苦于无缘,直到1977年才偶然得到一个机会,认识了罗先生一位老战友的儿子。小伙子让我带上自己的画跟他到罗先生家。罗先生的家是个小小的平房院,正房有客厅有画室,画室还有专门的天窗,在当时的标准看,是很“洋”,很讲究了。罗先生看了我的画很鼓励,并说让这位引荐的小伙子跟我学画,让我带带他的色彩。罗先生广东人,身材高大,那天兴致很好,窗外一阵阳光一阵骤雨,他领我看了他手上的一些原作,比如那幅著名的老哥萨克。他指着军衣的灰色说,色彩的表现力很重要,你看这笔画的是前面,那笔画的是后面,虽然色相明度都一样,但仅仅是冷暖差一点点,空间前后就分出来了。
那天他说的话很多,打开他的新疆写生,听说我马上就要下乡,特别叮嘱我,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有热情,要对生活有热情,要把感受画出来!
事实上,从那次见面我就一直没有再去找罗先生,他的话我记下了,常常想起,而且在此后的日子里对我学画十分重要。就在那次见面前,是罗马尼亚油画家格里高列斯库的画展,同学们简称为“斯库”,画得朴素、精致,既很写实,又韵味十足。罗先生关于“热情”的一席话正好跟“斯库”的画互为补充,深层上有相通之处。告别罗先生,很快我们就启程到黄河边上写生去了。在我读研以前的作品里,那批写生是比较突出的。
2
1973年还在文革期间,有一次我巧遇了无名画会的几个画友,一起画画时听他们随便聊起来,有人说几日前在公园遇上著名的W先生,也是在写生,他们就停下看,不料一阵风吹来,他们的烟灰飘过去,偏偏飘落在画面上!先生停下笔回过头来责备说“这就把颜色弄脏了”。讲到这儿,两小伙揶揄道“就他那颜色本来就够脏,还用咱们弄?”他们当时都年轻,目空一切,对当时的全国美展什么的完全不予理睬,谈也不会谈到当时南方已经出现的几大“天王”、上海的新星什么的。他们有间空房间大家聚在那里画画,房间里家俱很少,四处散落着几本俄文的《艺术家》,当然绝对见不到时兴的任何“工农兵形象选”,中国的画册唯一一本是《罗工柳留苏习作选》。在当时,无名画会是“体制外”,画些风景静物之类,与市面儿上画文化大革命主旋律彻底无关,专搞形式主义,专注色彩,画人像不画眼睛。记得他们拿着罗工柳的那幅《深秋》一起感叹:天空的颜色里面有光,有流动的水气。
想起来,罗先生当年高大的身影不仅在体制内影响深刻,连体制外的角角落落也有广泛波及。
3
后来对美术圈里的事知道得略为多一点儿,更加佩服罗先生,竟然当初的《地道战》,也出自罗先生之手,那可是地地道道的“土油画”啊。那种“土”今天看起来扎实厚重沉甸甸的有意思。有点儿像舞台剧照,有点儿像活报剧,但是没关系,“土”的淳朴好看。像演戏,但不做作,像是当年的土人儿在演自己。
梵高的代表作是巴黎时期以后的,所谓“调色板被洗干净”以后的画。但是他早期的土豆、破皮鞋、吃土豆的人、茅屋里的织机等等,仍然动人、仍然令人难忘。罗先生留苏之前和之后都有精彩作品,无论是土的还是洋的。
4
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罗先生,还是在他家,还是那个平房院,那是1999年春节了,我陪院领导去拜年。罗先生记性好,说:“你是壁画那个戴士和吧?”我带着20年前的回忆看罗先生的家,房间比印象中小了些,也暗了些,但仍是舒适的,罗先生仍然健谈,仍然高大,嗓门也大。那天说了很多他生病的情况,他乐观,说已经前后动了七次手术,不怕了。他还在做个展,还在计划着要画成什么什么样子的画面。他的屋里和走廊里放着他的“郁郁葱葱”等等油画写意新作。这期间也正是罗先生和刘骁纯先生作访谈对话的时候,我们去的时候,罗先生也谈到了对话的事,也说到他屋里很多陶罐,全是拿书法换的。
5
后来读《罗工柳艺术对话录》,特别感动的有两段:一是1959年给革命博物馆的陈列方案出主意;二是指导油研班的毕业创作。
1959年讨论革命博物馆的陈列方案时,罗先生力主把三面红旗大跃进的陈列内容撤掉,只保留1949年以前的部分。他说博物馆不该做“当下的”、“尚未有历史定论的”内容。
1963年,在指导学员创作的时候,罗先生抓住好的创意不放松不动摇,告诫学员不要犹豫,“如果出了政治问题算我的!”油研班学员们当时那一批的巅峰之作,与罗先生的智慧、学养和胆识分不开。不仅如此,石鲁的《转战陕北》是他支持的;王式廓的《血衣》是他提出用素描完成的。
罗先生光明磊落仗义执言,同时罗先生也运气好。我想象,生活中的罗先生是各方面都很“强势”的人物,又能画又能干又能讲,有头脑,又能担当。“强势”的人常不见容于人群,罗先生回忆说,“文革”中,“我跟蒋兆和一块挨批斗,蒋兆和老老实实,我是不服的。”罗工柳说:“如何做人比如何画画更重要……一个艺术家经过长期的探索、耕耘、跋涉、攀登,到比较高的境界时,到天成、率真、纯朴、自然的境界时,画的就是人格了。中国的徐渭、弘仁、龚贤、石涛、八大山人、齐白石;外国的米开朗基罗、罗丹、莫奈、梵高、塞尚等,他们的魅力主要是精神魅力、人格魅力,是以独特方式表达出来的独特人格。”
6
罗先生有一段留苏经历,这段经历留下了一些作品;他还有八路军经历,那经历也留下了许多作品;他学鲁迅,学木刻;他救国打日本;他献身新中国的创建,这些经历更留下无数大大小小的作品,留苏,只是他人生的一段插曲。他的一生大刀阔斧、波澜壮阔、有声有色,这样的人生孕育了这样的作品。是所谓明心见性。“无论事后怎么评价,……当时头脑里还没有想到什么风格问题”--谈到《地道战》的时候罗工柳说。
戴士和 2013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