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宏伟：记忆里的朱新建

朱新建 1987年作 《虚空大地》

文|江宏伟

翻出新建的一些零星旧作，有些亲近，但又似隔世。事实上与新建确实隔世了，而看到这些作品，恰又确切的亲近。这些旧作、这些手稿，并非仅是画作而已，是交往的凭证，是曾经的青春的痕迹。

江宏伟与朱新建合影

江宏伟1987年作 《水榭延轻凉》

与新建的密切，是1986年赴武汉参加武北文联举办的《中国新作邀请展》，那时交通不便，从南京到武汉得沿长江逆流而上，整整三天三夜。锁定在固定的空间里，又值三十出头，自然无休止的谈论艺术、绘画、人生之类属于青春才拥有的那份特权。当然，新建大我四岁，知道的远比我多，基本上他在过他布道者的瘾，而我仿佛成了一个好听众。当然，仅是一个听众并引不起他兴奋时眼中似乎冒出血丝般的那种快活的一塌状态。偶尔的参与、偶尔的钦佩，用现在的话，有点“粉丝”的意味，反正在我的记忆里，主题是金庸的武侠比喻绘画，他能够机智的将本不相干的揉杂、粘合，让八大、赵佶、齐白石、毕加索、塞尚、梵高……都进入充满离奇的江湖世界。换着角度看常态，居然还能对上号。让正统的神秘变成平常，使平常的转换为莫测，他的洗脑才能还真有直指内心的催化作用，让我本来觉得他的画是造型能力不强，仅是属于儿童画与漫画的范畴，竟然在恍惚中觉察出有高人与内功附体之间。

湖北之行的十天，于我仿佛进入他的传销体系，我们同在工艺系任教，于是成了知己般的交往，几乎只要有空，新建就来与我讨论艺术，说是讨论，说白了找了个合适的对象来布他的道，当然，我也过瘾，新建并非一味的邪，而是对正也存有尊重。

《故宫博物院藏花鸟画选》

画选中 宋佶《孔雀桃花图》

我用了几个月的工资购得一本故宫博物院历代花鸟画集（文革前出版的），当时十分精良的了。新建露出专注的神情，对着赵佶的梅花小鸟直呼“干净”，我已熟悉新建对他认为的好画的这一用词，就是画中的心境的意思，并且直言造型讲究，还要了张纸，先是毛笔，后用铅笔来临摹。我好奇的看这么精细的、晕染微微的宋画，他又有这么深层次的理解，该怎么临，在他双眼似乎冒着血丝的凝重神态下很快完成了，活生生地将精细的宋画变成了新建式的漫画，如同梵高崇拜伦勃朗，临成了梵高一般。

当时一股脑的变革中国画，西方现代主义的艺术思潮如同现在的互联网替代传统行业一般，用新建的语言，心地不干净，而所谓的流行的正统中国画也是心地不干净。只有赵佶、八大、齐白石、关良，才心地干净。这让我本来唯恐赶不上时代，想绞尽脑汁变法的心坦然了，因为这似乎更符合我的能力与心情。新建能将宋画勾成漫画，还这么理直，为什么一定要泼彩，将纸揉皱，等待幸运从天而降的方式来创造奇迹。

看金庸小说，在愉悦中能完成最好的心理疗程，一个窝囊愚笨可成大侠，一个时运不济可成高人，似乎各类人，都可寻找到相应的人物让自己心安。

而沈从文更是朴素、本份、心地干净的象征。与新建聊天最多的是宋画，抛开迹象的方法论看宋画。才情、敏感、细腻都包括在平凡与平常心中。

新建迷画，手痒走到哪儿，画到哪儿。而对画的去向并不在意，不似哺乳类的动物人群，对自己的作品护之溺之，他倒像鱼类下籽，一路下一路走，让各自的生命自我生存。写到此刻忽然桌边有一本马上拍卖的嘉德图录，看到那幅三联画《虚空大地》。

这幅画可谓新建画的大鱼籽了。那时新建第一任婚变，搬到南艺一个边门的传达室，歪歪斜斜的破屋，约十个平方不到，用砖垫上一块木板，铺上床被作床，破壁糊上较雅的花布，顶上似乎也用布料，类似蒙古包。仅剩一块空地用来作画。与第二任太太温馨有佳、其乐融融，令很多心有不甘的老男人暗生妒意。后来新建有房有桌，也喜铺纸在地上作画，大概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1988年，王和平与何家英在朱新建家

我的那本《故宫博物院藏花鸟画选》的大画册，朱新建是惦着的，徐乐乐看过也借走，与她开玩笑，租你，一天五毛。徐乐乐大概过了八九天就归还了，还按天数付钱，并说她抠门，再放几天又得花两元了。

新建将本画册中有一幅孔雀桃花带景的宋画，说文气、喜气，也要画一张孔雀，于是将这本画集搬走了，两月后，皱巴巴的三联画卷到我家摊开看，还问我觉得怎样。新建的惯用伎俩，似乎很虚心的征求意见，一旦你真发表意见，他马上开始滔滔不绝地传播他的理论。后来为了不让他过这传播的瘾，就说大师之作，堵住他嘴。当时看了这幅画，觉得有股狠劲。将温润和熙的宋画，翻演出另一番光景，几乎将安格尔的人体演变成马蒂斯了。听了我的夸奖，他说这画给你吧。我说你最大的画，不敢接受。他说，不好意思，你那本画册我裁了，剪贴了。他将那本画册挑他感兴趣的部分剪了，贴在他那本有月份牌、旧大众电影明星照，甚至一些奇奇怪怪的包装盒上的图画，贴成厚厚的一本，那般跨越度，几乎是从猿到人类的智商演变。其实，我对那本画册也没有那么热衷，仅是旁人的重视，才出现一点优越感。于是，我说你就画一幅小画，各自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