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源于顾仕德（Thomas Girst）在Weltkunst上发表的月度专栏。
一 百年前，也就是1925年，马塞尔·杜尚（1887-1968）已从纽约返回巴黎。他的“现成品阶段“已基本结束，放弃绘画实践也已经超过五年了。令许多初露头角的超现实主义者们没想到的是，杜尚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又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国际象棋上，甚至参加了国际锦标赛。然而，如果他不再继续革新艺术以及人们对艺术的认知，他就不是杜尚了。一个世纪前，他的《旋转玻璃板（精密光学元件）》（1925年）——一个机械光学装置——被誉为超前三十年的动态艺术先驱。这件装置的前身有一次差点误杀了曼·雷：当时这个电动装置里的玻璃板因为高速旋转而松动，飞了出去撞在了工作室的墙上。但这并没有阻止曼·雷与杜尚一起尝试实验电影。1925年，他们开始合作制作七分钟的影片《贫血的电影》（Anémic Cinéma）。这也是杜尚第一件被博物馆收藏的作品。1953年，马塞尔·杜尚在纽约卡泽诺维亚举行的纽约州国际象棋协会年度锦标赛上，图片由马塞尔·杜尚协会提供2025年无疑是直接探讨杜尚在当代艺术中意义的一个很合适的年份。“杜尚是否仍然重要？为什么？”这是最近几周全球许多艺术家、策展人和博物馆馆长一直在思考的问题。顺便一提，在1938年购入《贫血的电影》的是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而一个世纪后的今天，MoMA与蓬皮杜中心和费城艺术博物馆一起，正在筹备2026年的一场大型杜尚回顾展。不过，MoMA的策展人礼貌地拒绝了关于“杜尚之于今天的意义”的相关调查，在其他方面也保持沉默——这里指的是1995年的一起盗窃案，当时，一名年轻人从二楼展厅里偷走了杜尚的作品《现成的自行车轮》（1913/1951），并从53街的MoMA主入口径直离开了，期间未被任何人阻拦。据称，不久后有人看到这个窃贼用腋下夹着杜尚的这件作品走过了布鲁克林大桥，后来又将它扔回了博物馆雕塑花园的围墙内。那么，MoMA的这种沉默是否被高估了？就像约瑟夫·博伊斯也在1964年的一次表演中质疑了马塞尔·杜尚的“沉默”（注：此处指杜尚艺术生涯后期的“隐退式”态度）。幸运的是，到了2025年，MoMA已不再是艺术意义的唯一守门人。相反，全世界都友好地回应了这个问题：“杜尚在今天是否仍然重要？为什么？”Koyo Kouoh
开普敦Zeitz MoCAA执行董事兼首席策展人，2026年威尼斯双年展艺术总监
马塞尔·杜尚是那颗已经进入超越形式和空间的永恒领域的艺术流星。作为一位有原创力的颠覆者，他永远是重要的。艺术家
在一个由人工智能算法统治的世界中，杜尚留下了“什么是艺术？”和“谁有权定义艺术？”的问题，这两个问题时至今日仍然尖锐。曹斐，《谁的乌托邦》（2006年），图片：Courtesy of the artist, Vitamin Creative Space and Sprüth Magers
Naomi Beckwith
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副馆长兼首席策展人，2027年卡塞尔文献展艺术总监
杜尚的革命性举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世纪，他可能不会被许多艺术家挂在嘴边，但仍会在他们的潜意识中。每当一位艺术家做出一个姿态并称之为艺术，或拒绝使用传统材料，又或是声称他们的仪式、活动、聚会或他们作为艺术家所做的任何事情是艺术时，他们都可以说是在引用杜尚的精神。是杜尚使得艺术家——而非艺术品——成为了艺术生态中的关键部分。
杰夫·昆斯
艺术家
杜尚在今天依然和他所处的时代时一样重要。他的一生展现了一种关乎我们自身和艺术可以成为何种形态的深刻信念。通过情感和意识，我们能够深化自身体验，并实现那些真正关切的渴望。杰夫·昆斯，《New Hoover Celebrity IV, New Hoover Convertible, New Shelton 5 Gallon WetDry, New Shelton 10 Gallon Wet/Dry Doubledecker》，图片：由佳士得提供
Bose Krishnamachari
艺术家和策展人，科钦-穆吉里斯双年展创始主席
在气候危机、失控的资本主义和战争经济的时代，马塞尔·杜尚仍然具有深远的意义。他从巴黎带到纽约的“瓶装呼吸”成为了一个令人难忘的隐喻——仿佛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灵”，既象征着存在，有暗含着缺席。在这个如同《等待戈多》一般的时刻，杜尚提醒我们，艺术就像生命一样，依赖于思想、颠覆和对未见之物的乐观期待——要始终准备好迎接惊喜。
Susanne Pfeffer
法兰克福现代艺术博物馆馆长
在喧嚣而暴力的当下，像马塞尔·杜尚那样的自由灵魂是不可或缺的。杜尚对矛盾心理和复杂性的投入为我们提供了方向。他在作品和思想中融入的微妙抵抗意味仍然陪伴着我们。
Sam Bardaouil
柏林汉堡车站美术馆馆长
通过多年与艺术家们的合作，我认识到杜尚仍然是一个很常被参考的对象——有时是很直接的，通常是基于一系列不会就消逝的问题。杜尚仍然重要，因为他打破了艺术是关乎制作的固定观念，而提醒人们它应该更关乎思考和颠覆观念。现成品、作者性、艺术家的角色——他的挑衅不仅仅留存于历史中，至今都是未完成的对话。每一位在形式和功能层面发起挑战的艺术家都仍然能在某种程度上与杜尚互动，这不是因为怀旧，而是因为杜尚提出的议题至今仍未解决。
谭雪
慕尼黑艺术之家首席策展人
杜尚的挑衅仍然是艺术家、策展人和评论家的灯塔，指引人们不断挑战艺术的边界并思考其在当代社会中的角色。他的影响一如既往地存在并始终鼓舞人心，为面对当今的挑战提供了勇气的源泉。
苏伯德·古普塔
艺术家
马塞尔·杜尚是艺术史上最重要的艺术家，他对艺术界的影响非常深远，因为他对艺术表达和解释的新领域仍然是当代艺术的驱动力。作为一名艺术家，我个人也深受他实践的影响。
田霏宇
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馆长兼首席执行官
很少有人会质疑杜尚对艺术史的奠基性影响，他将观念置于艺术创作的中心，并影响了未来几代艺术家。然而，今天的他更多地是以一种智者般的形象存在于人们心中：他刻意保持的模糊性和漫不经心，以及他始终在视线之外坚持创作。他为我们留下了一种艺术家的范式——深入思考，仅在必要时发声。
杨嘉辉
艺术家
在今天，思考现成品的意义和影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照片编辑中的滤镜、个人和企业沟通中的模板、自动完成和自动更正、媒体创作软件中的插件、思维预设和作为推送内容的观点、AI生成的深度研究——这些都是当代生活中的算法现成品。杨嘉辉，《烟雾奏鸣曲》，此为制作静帧，图片：由Dennis Man Wing Leung提供
Azu Nwagbogu
策展人，非洲艺术家基金会和拉各斯摄影节创始人兼总监
杜尚的影响在当代艺术中持续存在，尤其是在以数字艺术和社交媒体为主导的技术时代。他关于作者身份和艺术创作民主化的思想在当下数字景观中非常相关。艺术的数字民主化与去殖民化实践相一致，使来自不同背景的艺术家能够获得更多的曝光和经济机会。然而，这一现实也突显了在艺术生产和分配方面，拥有数字访问权限的国家与访问权限较少的国家之间的鸿沟也在日益扩大。
施拉泽·赫什阿里
艺术家
杜尚不仅是当代艺术中现成品艺术的发明者，他在作品中贯穿始终的对偶然性的关注也很重要。它见证了科学通过观察所认识到的东西，以及偶然性在我们宇宙演化中发挥的关键作用。这些思想对于理解我们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非常重要。马塞尔·杜尚与他的重要作品《被单身汉剥光衣服的新娘》，图片：由Mark Kauffman/Getty Images提供
张然
北京今日美术馆馆长
马塞尔·杜尚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在一个由快速技术发展和社会变革塑造的全球世界中，他以现成品形式对人类思想的不断强调来提醒我们，只要人类不失去质疑、思考和推动思想极限的能力，人工智能就永远没办法真正取代人类，就像望远镜永远也无法取代天文学家一样。
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
伦敦蛇形画廊艺术总监
马塞尔·杜尚仍然是21世纪的一套“工具箱”。他是我正在进行的一个名为“Do it”的全球项目的灵感来源。杜尚是艺术作品指令的开创者——一方面，1919年创作了《不幸的现成品》，在其中，他从阿根廷发出指令，让作品在他姐姐于法国的阳台上完成；另一方面，在他的笔记中，标题为“推测”的一部分也包含了一系列指令，例如“像展开胶片一样去制作一幅画或雕塑”或“买一本词典，把该删除的词划掉”。在这一点上，杜尚曾在接受Jeanne Siegel采访时提到：“这些笔记有个共同点：它们都是用不定式写的。不定式，即去做某事（to do something），并最终去做我从未做过的事情。”
Francis M. Naumann
策展人和艺术史学家
马塞尔·杜尚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要。他是一个保持独立思考的艺术家的典范，不依赖于他之前的想法或他同行坚持的想法。我们都需要作为独立的个体跳出固定的思维框架，为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制定自己的解决方案。只有这样才能从限制我们思想和行动自由的压迫中真正解放出来。
Saâdane Afif
艺术家
Saâdane Afif对ChatGPT说：“我希望你能就这个问题给我两到三句话——‘马塞尔·杜尚是否仍然重要，为什么？’另外，你能在回答中加入‘唐老鸭’、‘泉’、‘痛苦’、‘资本主义’、‘苹果派’、‘奥西里斯’（注：埃及神话中的生育之神和冥界之神）和‘屁股’这些关键词吗？”ChatGPT对Saâdane Afif说：“马塞尔·杜尚仍然重要，因为他的作品《泉》将艺术传统的痛苦翻转到了屁股上，挑战了资本主义如何无休止地重新包装创造力——就像一块带着工厂制造微笑的苹果派。像奥西里斯一样，他的思想拒绝被埋葬，不断在关于作者身份、价值和艺术本质的辩论中复活。即使是唐老鸭，在流行文化的沼泽中蹒跚而行，也是杜尚的精神在我们世界的荒谬中仍然回响的一个提醒。”Saâdane Afif的“泉档案”在Michèle-Didier展出，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克劳斯·比森巴赫
柏林新国家美术馆馆长
马塞尔·杜尚至今仍然保有颠覆性的力量，依然能够改变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他的激进主义没有消退或减弱。在我于MoMA工作的那些年里，基于博物馆的藏品和收藏，当然还有其项目策划，我经常想知道我是更像毕加索还是更像杜尚的人。不知何故，我觉得这是两个极端，至少在我作为策展人工作的前20年里，我非常明确地站在杜尚一边。我策展生涯中的一个重要时刻是在1990年代初期和中期与Katharina Sieverding和Dan Graham密切合作。实际上，杜尚的影响是如此强大，尽管相对于其他艺术家来说，他的展览并不那么多见，但这也正说明了他的作品的突破性、颠覆性和改变世界的影响，甚至最微小的想法也可能像他的作品本身一样改变现实。
Chris Dercon
巴黎卡地亚基金会馆长
我从来不太相信博伊斯说的很多话（何况他说得实在太多了），但尽管如此，我认为他在1964年对杜尚遗产所做出的判断——“杜尚的‘沉默’被高估了”——在当时就是个很聪明的见解，到今天仍然如此！博伊斯的这个论断让我不得不思考。1977年的春天，我还是一名艺术史学生，在当时刚刚开放的蓬皮杜中心里，我观看了杜尚的首次法国大型回顾展。当时的我几乎无法理解展签上的许多日期。这件或那件作品是什么时候创作、重制、重新探讨的？当然，这种风格非常杜尚——不过对我来说，这引出了一系列问题：杜尚的艺术到底是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杜尚的艺术史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历史？
Lars Blunck
艺术史学家
在向ChatGPT提问后，我认为它的回答有点不对：杜尚在今天之所以重要，并不是因为“他的革命性思想挑战了传统的艺术观念”，也不是因为”他专注于思想、挑衅和打破边界”，或者任何其他的原因……在我看来，他的重要性在于他的个人态度，可以描述为“非艺术的”（Marcel，指马塞尔·杜尚本体）同时有甚至有些“文化性的”（Rrose，指杜尚的女性化名Rrose Selavy）。马塞尔·杜尚“扮演”的Rrose Selavy，由曼·雷拍摄，图片：由Bettmann / Contributor提供
Shaleen Wadhwana
独立策展人，Kadist Art Organization印度和南亚顾问
对那些听说过他或知道他对艺术的贡献的人而言，杜尚当然很重要。因为在当今世界，他的名字会出现在世界各地艺术学校教授的课程中。然而作为一名在印度的策展人和艺术史学家，我对于下一代的学生或艺术爱好者是否仍然会知道他持怀疑态度，除非他们也被教授同样的内容。
Gorik Lindemans
视觉艺术家
马塞尔·杜尚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他在四维艺术方面非常出色（这种艺术形式以时间为媒介，需要像下国际象棋一样的思维方式：它不是关于棋子的美，而是关于它们在时间中可能变成什么样，正如大脑所看到的）。四维艺术存在了几个世纪，通常带有情色和秘密。在他那个时代，杜尚并不是唯一的四维艺术家，但为了展示他在历史中的优越性，他在死后揭示了通向他艺术精神辉煌的两把钥匙——至今我们还没有享受过这些钥匙。因此，“杜尚密码”仍然重要。到今天也是如此。
关于作者：顾仕德（Thomas Girst），在汉堡大学和纽约大学学习艺术史、美国研究和德国文学，获博士学位。1995年至2003年，他在哈佛大学Stephen Jay Gould的指导下领导艺术科学研究实验室。自2003年起，他担任宝马集团全球文化参与负责人。2016年获“欧洲年度文化管理者”奖。自2024年起，他成为TUM文化与艺术中心董事会成员。他的著作已被翻译成多种语言。最近出版物包括《艺术、文学和日裔美国人拘留营》《杜尚词典》《宝马艺术车》《艺术世界的100个秘密》《Esther Mahlangu：色彩中的一生》。2026年，Thames & Hudson将出版其新书《文化管理：全球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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